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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访游戏人

跳重脚底重脚
2018-05-22
> 夜访游戏人

01

王小冉西装笔挺地站在湖边,和他并肩的,是他的新娘。这是位于北海道夕张山脉的水之教堂,安藤忠雄1988年作品。

他听着日本神父用蹩脚的英文念完婚礼誓词,转头看向台下的来宾,一张张熟悉的脸,有宫本茂、久多良木健、神谷英树、三上真司……

他的嘴角泛起一丝得意的笑,目光继续在台下的人群中游移,心中默念着每一位前来祝福的业界前辈的名字,直到他看到最后一排的两个人,一位是戴着茶色眼镜的白发老者,一位是梳着中分元气十足的中年大叔,再然后,他听到了手机震动的声音。

混凝土墙面开始崩塌,巨大的漩涡吞噬了湖中央的十字架,他知道梦境就要破灭了,但在醒来之前,他要把该做的事情做完。

“yes I do”

他抓起新娘的左手,拿出那枚简单得有些寒酸的戒指,慢慢戴在她修长白皙的无名指上,末了他努力抬起头,瞪大眼睛看向新娘的脸。

然后他醒了,望着屋顶惨白的天花板,手机震动声还在继续。

他皱着眉从床上艰难地爬起来,抓起桌上的手机,看到来电人姓名的瞬间,王小冉愣了一下,睡意也在那一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标准的屌丝式傻笑重新占领了他的嘴角。

如果一个人吵醒了你的美梦,你却为此感到无比开心,那么这个人一定是你梦里的那个人。

“不好意思,刚才睡着了。”

“嗯,没事,今晚有空吗?”

“有啊,怎么啦?”

“能来我家吗?”

“你家?”

“嗯,我家。”

“没问题,可是…”

“稍后我把地址发给你,那,到时见。”

对方挂断了电话,王小冉放下手机,重新在床上倒了下去,很多思绪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他想起他第一次见到吕桉桐时的情景。

一年前的夏天,大概也是这个时候,王小冉坐在公司楼下的咖啡馆里半死不活地敲着键盘,他是一名说出来一点都不光荣的手游策划,而彼时彼刻他在做的,正是用文字来否定他所经历的一切。

这是他正式工作的第二个年头,虽然经历还远远谈不上丰富,但面对各种各样的职场规则和行业内幕,他已经像根老油条一样轻车熟路了。老实说,他讨厌这种状态,讨厌这种随波逐流的感觉,他希望自己十年之后依旧是个棱角分明的人,然而如果他现在不做点什么,不出三年他就会变成自己最鄙视的那种人。

他正在写一本书,用自己的业余时间,目的是揭露一些东西,或是唤醒一些东西,尽管他心里明白,像他这样的无名鼠辈搅不起什么大风大浪,但他还是决定写下去,似乎这已经成了某种生活习惯。

天色渐黑,笔记本电脑耗尽了最后30%的电力,这个晚上他只写了五行字。

他无奈地合上电脑,揉了揉酸疼的太阳穴倒向沙发里,那个黑色长裙的姑娘刚好从他的视线里经过。对视的瞬间,王小冉看到她朝自己笑了笑,下一秒钟,他觉得整个世界都冷却了。

他从未有过那种感受,像是有一股无法抗拒的魔力在身后驱使一般,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转身目送那姑娘穿过人群,在吧台旁边一张没人的桌前坐下。

那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异性产生搭讪的念头,不幸的是,作为一个资深屌丝,他搜遍了整个记忆库也没能找到一句像样的开场白。

王小冉焦虑地站在那,眉头紧锁,豆大的汗珠顺着额头往下滑,因为玩游戏的缘故,他从小视力就不大好,可在那几分钟里,他眼前的一切都异常清晰。他看到她脖子上细细的金色项链,样式怪异的黑色吊坠,凸起的锁骨,微微上扬的下巴,看到她垂下头,一缕头发从耳后滑落,遮住了她的眼睛。他绞尽脑汁地想到底什么样的话题才会不让对方反感,直到他看到她从手提袋里拿出一个手掌大小的黑色盒子,翻开,也许是幻觉吧,在那间并不安静的咖啡馆里,王小冉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开机音乐。

他忽然间兴奋起来,抓起椅子上的书包翻出了几天前刚刚在网上淘来的任天堂3DS,他想,这大概就是缘分吧,如今这个年代,还在玩这部古董掌机的,大概只有她们俩了。

王小冉推开电源,运行了存储卡上的《口袋妖怪X》,信心十足地朝他的女神走了过去。

“美女,能帮忙进化只怪力吗?”

“好啊,正好也麻烦你帮我进化一只耿鬼。”

王小冉就这样完成了自己人生中的第一次搭讪,用一个玩家的方式,上天似乎真的对他眷顾有加,他的女神并不讨厌他。

桌上的手机震了两下,王小冉从漫无边际的回忆里退出来,坐起身点开微信。

“大兴区芳华里6号楼1单元601

02

2022年6月12日,18时12分

王小冉走在东三环辅路的人行道上,透过CBD的楼群可以看到太阳时隐时现的光,气温已经到了一个可以接受的程度,经过金台夕照地铁口的时候他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进去。继续往前走的好处是可以省去换乘的麻烦,坏处就是要稍微多花几分钟在路上,不过他觉得不差那点时间,从这里走到国贸大约需要十五分钟,他正好可以想想吕桉桐。

这个奇怪的、男性化的名字一度让王小冉十分困扰,他说不清其中的原因,只是隐约觉得有些地方不太对劲,但这毕竟又不是什么重大问题,时间长了也就不再想了。

王小冉唯一确信的是,他的女神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只有一个有故事的人才配得上这样一个有故事的名字,除此之外她还要有一些特别的生活习惯,让她的冷艳高贵在芸芸众生中得以彰显。比如说她喜欢跟王小冉一起去吃路边的海鲜烧烤大排档,可她又是个素食主义者,在王小冉对着羊肉串和鸡翅膀玩命的时候,她的碗里通常只有几片菜叶,她饮食的极限基本就是点一份烤茄子或烤豆角,还要叮嘱服务员N遍不能放大蒜和辣椒。对于王小冉来说,其他女人这么做,是做作的让人恶心的,但他的女神——吕桉桐这么做,则是善良慈悲以及有性格。

吕桉桐确实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有一张精致得有些幼稚的脸,没有任何斑点、皱纹、青春痘,干净的像是一张白纸,这张未成年少女的脸上永远写满了天真与无辜,可她看你的眼神却总是有股中年辣妈的味道。她不化妆,不带任何首饰,除了那天那条样式奇特的项链之外,事实上那天之后王小冉就再也没见过它了;她的衣服和鞋子款式陈旧,一年四季都是一成不变的黑色;她举止端庄,谈吐优雅,一看就知道受过良好的教育,年纪轻轻却是个骨灰级玩家,聊起三十年前的游戏也如数家珍。你猜不出她的年龄,看不出她的职业,听不出她的口音,她像是一个美丽而巨大的谜团,王小冉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吕桉桐从此正式进入了王小冉的生活,他们的关系,文艺点说叫友达以上恋人未满,通俗地讲就是王小冉有机会成为一个备胎。王小冉对此十分满意,并且在短时间内没有更进一步的打算,他觉得时机尚不成熟,不宜轻举妄动,万一表白失败,可能连好机友都做不成了。他对自己眼下的情况非常乐观,首先,他认定吕桉桐还是单身一人,所以并不存在特别强劲的竞争对手;其次,他和他的女神总是有着聊不完的共同话题,不像那些传统意义上的屌丝,永远都只能对着屏幕上那句冷冰冰的“呵呵我去洗澡了”黯自神伤。

“根据系统为您推荐的最优路线,您已到达乘车位置,请停止前进。”AI机械感十足的声音从王小冉的裤兜里传了出来。

“啰嗦。”他低声咒骂了一句,从漫无边际的回忆里退出来,转身走进了国贸地铁站。

03

周末的晚高峰远没有工作日那么变态,不过车厢里也挤满了人,拖鞋上挨了五六脚之后,王小冉终于熬到了西单。下车走过一段不短不长的路后,换乘的长队闯入了他的视野。

总的来说还算幸运,在宣武门上下车的混乱中,他搞到了一个座位,车厢里冷气开得很足,先前焦躁的情绪逐渐平复下来,离终点站还有将近一个小时的路程,王小冉百无聊赖,掏出手机开始看游研社前一天的推送。

消息封面是十足的电影海报范儿,让人想起二十几年前吴宇森的一部老电影,纯黑的背景上除了几行存在感很弱的小字之外,只有两张神情严肃的脸,左边是神谷英树,右边是小岛秀夫,这两位大佬都在上个月退休了。

王小冉一边读一边唏嘘不已,手机游戏对主机游戏的冲击已经持续了十年,玩家的数量成倍地增长,可核心玩家所占的比例却越来越低。电视游戏产业依旧是索任微三分天下,只是这块蛋糕早已不是十几年前的份量了,如今两大制作人都选择了功成身退,优质游戏的青黄不接已经让玩家苦不堪言,精神领袖的后继无人更是给这个产业的未来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末日阴影。

继续看下一篇,业界动态一样让人看了不痛快,欧洲市场严重萎缩,大量工作室倒闭;亚洲人才成本持续升高,世嘉和育碧已经开始考虑关闭上海分部;美国人似乎已经厌倦了打打杀杀的FPS,《现代战争7》的首周销量竟然只有可怜的30……

“真是不景气啊!”王小冉感慨万分,关掉页面回到消息列表,忽然发现底部又多了一条内容,应该是刚刚收到的最新推送。 

同样漆黑的封面上,血液喷溅般地写着一排巨大的红字——“3分17秒,米粒神剑的极限”,下面是白色的宋体副标题:馆长的《恶魔城:日落狂想曲》Boss Rush极限挑战。

他一下子来了兴致,点开消息阅读原文,页面跳转,进入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直播间——“解忧饺子馆”,屏幕中央最显眼的位置赫然是之前提到的极限挑战录像。

这个游戏是半年前发售的,作为PS5平台为数不多的超A级大作,基本上稍微有点追求的玩家都有所耳闻。连年赤字的Konami正是靠它走出了财政困境,目前这款游戏的全球销量已经超过了400万套,加上每月一部DLC的收入,这家老牌日厂的处境终于不那么尴尬了,这也是阴云密布的电子游戏产业难得一见的希望之光。

至于“米粒神剑”这把坑爹的武器,则来自于上个月底刚刚放出的DLC——《国王之残念》,王小冉也下载了这个DLC,29美刀,是他买过的最贵也最坑爹的扩展内容,因为里面除了一把只有受虐狂才会使用的坑爹武器之外,就只有一段制作极其不精良的武器介绍幻灯片了。

还是让我们花点时间过一遍这个幻灯片吧,虽然情节十分烂俗,但过一遍多少会让你觉得这把剑其实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么坑爹。

从前,有一个国王,国王有一个漂亮的女儿,有一天忽然狂风四起飞沙走石,大家反应过来的时候公主已经被魔王抓走了,国王悬赏各路勇士营救公主,远近的英雄们纷纷赶来,接着纷纷死在了魔王的剑下,最终一个看起来很弱的少年打败了魔王救回了公主。国王很高兴,答应满足少年一个愿望,少年微微一笑,拿出一个8乘8的棋盘,说:国王陛下,我的要求很简单,这里有一个棋盘,请您在第一格里放一粒米,第二格里放两粒米,第三格里放两粒米,第四格里放四粒米,第五格里放八粒米,依此类推,从第三格起,每一格里米的数量都是前面两格的乘积,直到装满整个棋盘。国王自恃财富,完全没把少年的要求放在眼里,随口就答应下来,直到大臣开始计算,才发现那是个根本不可能达到的数字。少年大笑三声化作青烟离去,国王从此抑郁成疾,不久便离开了人世,对于米粒的怨念不能消散,最终附在了国王随身佩戴的一把短剑上,跟随国王一起长眠地下。几百年后,一个农夫在机缘巧合之下得到了这把剑,又在机缘巧合之下迷路于恶魔城的地下水道之中,最终,为了感谢主角的救命之恩,农夫将这把剑送给了主角。

这把充满怨念的短剑无视持有者的攻击和目标对象的防御,它的伤害输出就是少年要求国王装满棋盘的数列,第一次命中目标的伤害值为1,接下来依次是2-2-4-8-32-256-8192……没有上限,但中途挥空或持有者受到攻击都会使伤害累积终止,并清空重新计算。最终Boss德古拉的HP是999999,也就是说,只要玩家能够不受伤害地连续命中九次,这把剑将可以秒杀恶魔城里的任何敌人。

然而K社可不会让你杀得那么轻松,这个游戏里的Boss普遍都具有攻击无死角的特点,杀伤力低但覆盖面广的弹幕攻击几乎人人都会,说句不好听的,新手玩家冲上去死磕硬抗,它们未必是对手,但想要做到全程无伤,实在是天方夜谭。说白了就是难点并不在于Boss的血有多厚,而是玩家能不能避开Boss的各种攻击,除此之外,这把剑的攻击范围也短得令人发指,能不能连续命中也是一大问题。

这把剑的官方名字叫做“怨念的乘法之剑”,天朝的玩家则普遍称之为“米粒神剑”。在这个DLC放出之前,Boss Rush的世界纪录是13分06秒,这项由英国玩家创造的纪录直到米粒神剑开放下载的二十天后依旧牢牢占据着第一名的宝座,王小冉一度认为那是一把不可能被征服的武器,可是现在,这个令全世界几十万达人刹羽而归的纪录,竟然被一个中国玩家打破了。

而说到这个新纪录的缔造者——馆长,也是天朝游戏人里的一朵奇葩,他几乎精通全部的动作游戏,从五年前开播的第一天起,人气就在主机游戏版块居高不下,他的粉丝成千上万,他的极限挑战录像常年登上各大游戏网站的头条,和他的超强实力对应的,是他极端神秘的性格,和那些满嘴段子喋喋不休的同行们相比,沉默寡言的馆长更像是一个纯粹的游戏玩家,五年间他从未在直播中露过脸,不仅说话的声音要经过变声器处理,连握着手柄的双手也一年四季带着手套,他的名字在天朝游戏圈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可是五年来却没有任何一家媒体对他做过任何形式的采访,绝对的迷一样的角色。

列车开始减速,身旁坐着的大爷大娘陆续都站了起来,王小冉抬头看了一眼线路图,上面孤零零地亮着最后一盏灯。他把手机塞回兜里,站起身走向车门。

04

重新回到地面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天宫院人潮涌动、灯火通明,各式各样的小商小贩占据着地铁出口的全部交通要道,煎饼果子和鸡蛋灌饼的香味飘在鼻尖上,王小冉的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下。

他把手伸进裤兜里,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这个不靠谱的念头,跟拿这些地沟油小吃江湖救急相比,他还是更倾向于忍一忍一会跟他的女神一起吃顿好的。

帝都的南城不比北城,十几年来一直发展缓慢,大兴区如今依旧保持着当年刚通地铁时的样子,离开地铁站继续往南不到五分钟,路上就看不见什么人了。空气沉闷,暴雨就要降临,月亮被厚厚的云层遮住,整条街上只有路灯发出昏黄的光照着王小冉孤独的影子。

跟着语音导航走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他终于看见了芳华里小区锈迹斑斑的铁门。和他在东三环租住的公寓不同,这里的几十栋楼都是十几年前为外来屌丝建造的廉租房,如今已经残破不堪,放眼望去一片荒凉,亮着灯的窗户寥寥无几。

6号楼位于整个小区的西北角,楼道里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王小冉使劲跺了两下脚,二楼的声控灯闪了几下,最终没能亮起来。他只好掏出手机点亮屏幕,借着微弱的光小心翼翼地往上爬,五分钟后,终于艰难地到达了顶层。

这栋旧楼的格局是每层三户,靠近楼梯的那扇防盗门明显比另外两扇新一些,王小冉凑近了去看,门上贴着一张白纸,上面用辨识度很差的哥特体写了三个巨大的数字——601。

门是虚掩着的,他举起手机照了半天,没有找到门铃的位置,索性伸出手一把拽开了。合叶翻转发出刺耳的声响,楼道里空空地泛着回音。王小冉定了定神朝屋里看去,客厅也是漆黑一片,只有卧室的方向隐约闪动着微弱的光。

“进来以后把门带上。”屋子里传出吕桉桐平静的声音。

王小冉照做了,十几秒钟后,他渐渐适应了眼前的黑暗,摸索着走向右前方黯淡的光源。

他的女神坐在一张木质扶手椅上,穿着他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条黑色长裙,她的身后是两个巨大的书架,上面密密麻麻地摆满了游戏的包装盒,屋子正中的茶几上,一台黑色的PS5安静地运行着,书架对面的整面空墙都是它的屏幕。

月下的城堡,飞舞的蝙蝠,哥特体的Castlevania,毫无疑问是王小冉刚刚在手机上看过的《日落狂想曲》。

“坐。”吕桉桐指了指自己旁边的沙发。

“哦。”王小冉答应着走过去坐下,余光瞥向吕桉桐的脖子,借着微弱的光,他又看到了那条项链,这一次的距离足够近了,他终于看清,原来那枚样式奇特的吊坠是一块蝙蝠形状的黑曜石。

“我要走了,今天算是道别。”吕桉桐一面说一面拿起茶几上的手柄,“我知道有些事说了你也不会信,但我还是决定试试。”

她按下圆圈键确认,游戏进入了Boss Rush的主界面,屏幕左侧显示着人物状态,Lv0、无披风、无护甲、无饰品,只有武器栏里装着一把米粒神剑;屏幕的右侧是SEN的最速通过纪录,排在榜首的赫然是馆长。

“3分17秒,人类的极限差不多就是这样了,现在我要打破它。”吕桉桐毫不理会王小冉张大的嘴巴,自顾开始了挑战。

巨型骷髅,地狱猎犬,弗兰肯斯坦……雷电蜈蚣,钢铁巨像……末日守卫,死神,德古拉。屏幕上打出Congratulations时,时间定格在2分54秒。

吕桉桐平静地保存了挑战结果,并选择了上传到SEN,十几秒的刷新之后,先前那个不可一世的3分17秒下落到了第二名。令人惊叹的速度,王小冉的女神成为了世界第一,可他却并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狂喜,激动和兴奋只在他心里停留了一瞬间便被另一种无形的力量压了下去,他忽然间有种错觉,也许眼前这个人他根本就不认识。

这个新纪录刷新了Konami的榜单,也摧毁了王小冉的世界观,他看见一个不知道该说熟悉还是陌生的名字跟在2分54秒后面——馆长。

“如你所见,我就是馆长。”屋子里沉默了几分钟后,吕桉桐开口说道,“很抱歉有些事一直瞒着你,希望你别介意,在一切还都不确定的时候,我得首先保证自己的安全。”吕桉桐顿了顿,深吸了一口气,缓缓说,“我是一个…吸血鬼。”

“啥!”

“Vampire、Leech、Bloodsucker,人类给我们起了很多名字,简而言之就是一种人形吸血怪物,比较著名的有——德古拉。”她抬手指向被当做屏幕的墙壁,语气平和,仿佛此刻正在解释的东西和自己毫不相干一般。

一阵狂风裹着泥土的气味破窗而入,瞬间蒸发了王小冉的一身臭汗,夜空里一道闪电划过,照亮了这间闷热的屋子,也照亮了吕桉桐白纸一样的脸,她像往常一样微笑着,嘴角上扬,王小冉第一次注意到他的女神原来有两颗细长锋利的牙齿。

“别把我想得那么可怕,放心,不会伤害你的,我要是想杀你,你已经死过十几次了。”

接踵而至的雷声炸响在耳边,吕桉桐在王小冉的注视下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电闪雷鸣中她与无边的黑暗融为一体,只留下一个妖邪魅惑的剪影。

“其实我有很多更简单的办法来证明自己是什么,比如捏碎一个手柄,或者在墙上掏一个窟窿什么的,但那些都太野蛮了,不是我的性格,我是一个玩家,玩家应该有玩家的方式。”

雨点密集地砸在窗户上,王小冉的大脑一片空白,作为一个经常胡思乱想的文艺青年,他偶尔也会幻想一些超自然现象的发生,可如今真的发生了,他却完全不知所措。

“我要走了,今天算是道别。”吕桉桐重复了一遍她的开场白,语气落寞,“其实我心里很矛盾,世界这么大,我只有你一个朋友,我希望把我的事尽可能多地告诉你,但是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份危险,我还不想死。”她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可我还是决定冒这个险,因为有些东西需要有人继承,我相信你不会出卖我,而且你是目前为止唯一值得托付的人。”

“天亮以后,你就是这间房子的主人,这里的一切,包括馆长这个名字,都属于你。而在这之前,请你先听完我的故事。”

05

1989年夏天,我出生在中国东北的一个小镇上,我的母亲死于难产,所以我没有见过她,这些是我父亲告诉我的,在他失踪以前,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

镇上最偏僻的一栋房子是我们的家,因为闹鬼的传闻,我们没有邻居。白天我们在地窖里躲避阳光,夜深人静之后才能到外面活动,父亲不允许我走远,所以十五岁以前,我的世界就是那么巴掌大的一块。

我们没有户口本也没有身份证,所以不能从事正当职业,全靠偷东西为生。我的童年乏善可陈,不用上学,也没有朋友,大多数时间都在父亲的故事中度过,父亲是个学识渊博的人,但是在那种环境下根本无从施展,所以在漫长的白昼里,他只能给我讲故事打发时间。

他告诉我人类社会的规则,教我读书写字,12岁的时候,我已经能熟练掌握六门语言。

2004年夏天的一个晚上,父亲把我带到了镇上,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走进那个已经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当时的感觉是,它真的太大了,大到让我忘记了世界地图上的海洋和国家,一切都是那么新奇,一切都让我无比兴奋。虽然一个星期后我就走遍了镇上的所有角落,但对于一个在地窖里生活了十五年的孩子而言,它依然是个新鲜的世界。

那天以后,父亲不再限制我的活动范围,夜幕降临后我便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他只是偶尔会叮嘱一句注意安全之类的,不过也实在没什么好担心的,因为已经没有人能伤到我了。

我们每周都会去一次超市,偷取生活所需的食物和水,除此之外父亲不允许我拿走任何东西。漫长的黑夜里,我坐在高高的货架上听他一遍又一遍的忏悔,听他对偷窃的愧疚和自责,我知道为了生存,他别无选择。

父亲每个月底都会出一次“远门”,一般都要三五天的时间,至于到底去干什么,他从不告诉我。他只是在临走前嘱咐我不要出门,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如果过了一个月他还没回来,那他就是死了。每个月他都会跟我交待一次后事,每次到了交待后事的时候他都会说:“孩子,如果我死了,你不要悲伤,这不算什么,时间会冲淡一切,我们的生命很漫长,总有一天你会忘记过去的事。地窖下的箱子里有一个黑色封皮的本子,迷茫的时候就打开它,上面的话应该能帮到你。”

我从来都没把父亲这番话当回事,因为我根本就不相信他会死,他太强大了,在黑夜里无所不能,没有人是他的对手。可命运这个东西就是这样,总有一些不可能发生的事发生在你面前,并且强迫你去面对。

18岁那年夏天,父亲失踪了,我在家里等了一个月,他没有回来。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恐惧,我不敢想象,没有他我该怎么活下去。我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自我安慰地想,也许他只是路上耽搁了,夏天的夜晚太短,赶回来需要更多的时间,但直到冬去春来,依旧没有他的消息。

我找遍了镇上的大街小巷,以及所有我能进入的房子,结果还是徒劳一场。无数次搜寻,无数次没有结果,渐渐地我开始接受这个事实,父亲说得对,时间可以冲淡一切,最终我还是顽强地活了下来。

我用了半年时间让自己重新振作起来,并开始了新的生活,当时镇上的环境也已经有了很大改变,感谢招聘员工不需要身份证的夜总会,我找到了一份服务生的工作,尽管薪水微薄,但总好过以前的偷盗度日。

也是在那个时候,我知道了什么是电子游戏,并从此一发不可收拾地深陷其中。我一直都觉得自己的运气还算不错,感谢那些年的贫穷,让我选择了游戏厅和包机房,而不是网吧,否则我可能会变成一个真正的吸血恶魔。

巨额的点卡和网费让我从一开始就远离了PC和网游,相比之下两块钱的币就能玩一通宵的街机厅就像是为我量身打造的一般物美价廉,在一币通关《恐龙快打》和《吞食天地》、《拳皇97》称霸一方之后,我把注意力转向了家用机。

我倾尽了几乎是自己当时全部积蓄的几百块钱,从一个同事那换来了一台已经老掉牙的21寸松下彩电,以及一部差不多有七成新的小霸王学习机,从此开始了我的FC时代。

和脆弱的人类相比,我们不仅在力量和速度上占据压倒性的优势,反应和协调能力也领先了你们不止一个层级,这些血族的天然属性注定了RPG和SLG对我更有吸引力,相比之下你们眼中的那些ACT神作对我来说则毫无难度可言。

二十岁那年,我通关了FC平台上我能找到的全部游戏,开始考虑主机换代的事宜,不出意外的话,再有一个月工资到手,我就能把包机房那台九成新的PSone抱回家了,但是天不遂人愿,意外还是发生了。

那年夏天的一个深夜,我提前下班回家,途经一条偏僻的小巷,被两个混混拦住了,这种小打小闹式的抢劫在那个年代依旧时有发生,我翻遍了身上所有的口袋表示自己一分钱都没有,但是那两个混混当时的情绪明显很不好,其中一个抬手就搧了我一巴掌。

那是我第一次挨打,也是目前为止唯一一次,父亲的教育让我的思维方式更像是一个人类,尽管那一巴掌根本不疼,但是我感觉到了愤怒。

那也是我第一次杀人,当时实在太年轻,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控制自己的力量,那个可怜的家伙的脖子轻而易举地就被我拧断了。他的眼睛睁得很大,死亡降临的太过突然,他根本来不及惊恐。看着他的身体在我面前渐渐瘫软下去,我突然间莫名地兴奋起来,之后的几分钟里,那种莫名的兴奋彻底支配了我。

很多年后当我试图去回忆自己当时到底做了什么的时候,大脑里总是一片空白,我失去了那几分钟的记忆,又或者它们根本就不曾在我的记忆中停留。我记得的只有清醒以后的事,嘴里、喉咙里、空气里都是血的味道,那个混混干瘪的尸体躺在我脚下,他的同伴颤抖着靠在墙角,脚下有一滩液体。

我没有杀掉第二个混混,目送他连滚带爬地离开之后,我像被抽空一般瘫倒在地上,我知道没人会认同我,但我还是想说,其实那个夜晚承受了最大恐惧的人不是那两个混混,而是我。

想要克服恐惧,最好的办法就是成为恐惧本身,但成为恐惧本身的那一刻,你心里的恐惧会被无限倍地放大。

我发疯一般地逃回家,找出了地窖里父亲留下的笔记本,上面只写着一句话:

腥红饥渴会找上你,只有鲜血才能让它平复。

二十岁那年夏天,我成为了一个真正的吸血鬼,在黑夜之外,又增添了一个名为鲜血的诅咒。腥红饥渴在每个月初到来,并持续一整个夜晚,在这期间,我会彻底被它所支配,变成一个危险的恶魔。

杀死那个混混的一个月之后,那种莫名的渴望和兴奋再一次找上了我,我无法控制自己,发疯一般地跑到镇上,在一条同样黑暗的小巷里杀害了一个无辜的女人。

我终于开始明白父亲所谓的远行以及他不愿告诉我的原因,我开始理解他虔诚的忏悔,并不是为了那些被我们偷走的食物,而是为了那些被他夺去的生命。

强烈的负罪感折磨着我的精神,我变得烦躁、易怒,整夜整夜的失眠。我购买了大量的猪血和鸭血,试图靠它们来让自己平静下来,但是根本不起作用,我也曾到医院的血库里偷取过人血,一样毫无效果。

一个月很快过去,我没能得到解脱,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证明了一件事情——鲜血并不能平复腥红饥渴,只有生命的流逝才能让它得到片刻的满足。我在绝望中杀死了第三个人,这一次的受害者是一个刚下晚自习的学生。

我把他埋在了家门口的大树下,并从父亲的书架上找到一本超度逝者的经文作为陪葬,破晓的时候我回到地窖里,取出那个本子开始一遍又一遍地诵读,直到意识模糊,我昏昏沉沉地睡去。第二天夜里醒来的时候,我找到了第一个答案。

既然狩猎无法终止,那么我能做的也只有尽可能地选择合适的猎物。

克服腥红饥渴无异于天方夜谭,但及时满足它却并非什么难事,夜总会为我提供了一个绝佳的狩猎平台,谁都知道它是靠什么盈利的,而它的那些衣食父母无一例外都死有余辜。

开黑矿的煤老板、卖摇头丸的黑道大哥、贪污受贿的政府官员……我用了不到一周的时间就确定了之后一年的猎杀对象,之后,我开始执行我的死神任务,以每月一人的速度一个接一个地把那些家伙从我的名单里抹掉。

从2009年冬天到2011年夏天的差不多一年半的时间里,每个月镇上都会有一位有头有脸的“人物”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警察对此无能为力,公安部门陷入了有史以来最大的犯罪谜团,他们的对手杀人几乎不留任何线索,全力搜索了一年之后,除了在河里捞出一具已经被泡得无法辨认的尸体之外,他们一无所获。

而我则在短暂地平复腥红饥渴的同时,发现了杀人的乐趣,确切地说,我喜欢的是那种成为救世主的感觉。人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小镇却并没有因此而陷入恐慌,大多数人依旧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日子,惶惶不可终日的似乎只有名单上的那些猎物,以及职责所在不得不继续查案的警察。

坊间涌起各种各样的传闻,有的说是十几年前专杀贪官的菜刀大侠重现江湖,也有的说是那些被城管打死的小商小贩的冤魂回来索命。

那种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快感一度超越了我对电子游戏的热爱,我开始全身心地投入到这个审判者的角色中,并且愈发放肆。

那些人肮脏的过去让我在杀死他们的时候没有任何的负罪感,我平静而残酷地结束他们的生命,拿走他们身上或家里的全部现金,一部分自己留下,剩余的大多数则在月圆之夜爬上镇中心的高塔向下抛洒。

过于嚣张的行为最终还是给我惹来了麻烦,警察找到了那个被我放走的混混,并从他口中得知了我吸血杀人的秘密,我愈发怪异的举止也引起了夜总会的同事们的怀疑。2011年8月的一个正午,几百号人带着大量的汽油和硫磺来到镇郊,一把火烧掉了我的房子,幸运的是那天我并不在家,否则这个故事就要提前画上休止符了。

那场大火烧光了父亲的全部遗物,也烧掉了我唯一的主机和几十盘游戏,尽管侥幸逃过一劫,但我失去了容身之所,夏天白昼漫长,我的行动受到极大的限制,小镇的环境已经不再安全。

我用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说服自己做了决定,离开那个生活了二十二年的地方。当晚我沿着郊外的铁道一路向南,跳上了过路的货运列车。

黎明到来之前列车经过一个不知名的小站,我跳了下去,在站台附近的一间废弃砖房里度过了天亮以后的十几个小时,夜幕降临之后,我重新回到铁路上,等待下一列经过的火车。这次断断续续的旅程一共持续了半个月,最终我到达了帝都。

列车在深夜驶入站台,这座城市留给我的第一印象是失眠,它像一架永不停歇的巨大机器一样不眠不休地运转着,即便在它最安静的时候,依旧有无数灯火照亮它低声咆哮的身躯。

地铁站成了我来到这里的第一个避难所,它得天独厚的环境为我彻底消除了阳光的威胁,为此我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这个城市在第一时间向我展示了它的包容和友好,即便它的空气质量和交通状况已经逼近人们的忍耐极限,我还是喜欢上了它。

和我的家乡相比,帝都无疑是一个吸血鬼的天堂,上千万的人口是我隐藏身份的绝佳屏障,而遍布全城的地下空间也让我的白天活动不再受限。

我用了差不多一年的时间在这里安顿下来,期间更换了无数份工作,从地铁站里的流浪歌手到建筑工地的临时工人,从网游代练到黑车司机,这座城市源源不断地向外提供着各种各样无需任何证件就能从事的工作,而我则参与了其中绝大多数的夜间作业工种。

为了平复腥红饥渴,我继续着我的狩猎,作为一个所谓的国际化城市,帝都和我的家乡有着天壤之别,但人性的丑陋却在任何地方都是一样,我依旧可以找到大量合适的目标,从拖欠工资的包工头到拐卖小孩的人贩子,从制造地沟油的黑作坊老板到猥亵儿童的教导主任,被我杀掉的每一个人都死有余辜。

我像一个来自远方的死神一样统治了帝都十几万平方公里的夜幕,和一年前相比,我变得更加强大,也更加狡猾。每一次杀人都经过精心的谋划,不同的位置,不同的环境,不同的目标,迅速地杀人吸血,不留下任何痕迹。

我用赚来的钱租下了一间房子,从此告别了四处游荡的生活,为了打发白天漫长的时间,我还在理工大学的跳蚤市场淘到了一台二手DSi,这台已经过时的掌机将我重新带回了游戏世界,也让我的人生走向下一个转折点。

2012年秋天,我认识了吕桉桐。

06

王小冉缩在沙发里听得入神,不知不觉一个小时已经过去,雨势渐渐小了,不再有闪电和雷声,只剩下细细密密的雨丝敲打着窗外的空调机外壳。

他的女神暂停了讲述,从无边的黑暗里走出来扭亮了书桌上的台灯,柔和的光线让整间屋子温暖起来,王小冉仰起脖子开始观察面前的书架。

最顶层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古董主机包装盒,从三十几年前的MD到半年前才停产的PS4和Xbox One;下面一层是各种软件,3DS和PS4的最多,差不多占了一半的位置,剩余的空间穿插摆放着一些Switch和Wii的游戏;最下层整整齐齐地码放着十几个大号光盘包,脊部粘着的便签纸上用马克笔写着PS、PS2或PS3,离他最远的角落立着一个玻璃相框,照片里的男人二十多岁的样子,短头发,黑框近视眼镜,眉宇间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孤僻,T恤胸前的印花是一个巨大的像素马里奥。

“说起来,你搭讪的方式,和我当年真是一模一样啊…”

“呃…搭讪…”

“你知道我跟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她随手拿起那个相框,不等王小冉回答,“同学,能帮我进化只怪力吗?”

“十年前的秋天,在理工大学的图书馆里,我第一次遇见了吕桉桐——一个和我一样,拿着不知从哪捡来的学生卡混进来看书的无业游民,事后再去回想,多少有些宿命的味道。

穿过一排排的书架,来到角落里的阅览区,吕桉桐头戴耳机玩游戏的样子在一群埋头苦读的学生中显得格外扎眼,而最终吸引我走上去的,是他面前那一摞厚厚的书,《德古拉》、《热夜之梦》、《布莱克伍德庄园》…几乎每一本都和血族有关。

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对一个人感到好奇,他周身散发出的神秘感强烈地吸引着我,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而在那之前,人类对我来说只分为两种,能杀的和不能杀的。

我们在夜色中穿过寂静的校园,分享彼此喜欢的游戏,以及对他借阅的那些书籍的看法,我谎称自己是个自由摄影师,他则说自己全靠写字为生,给杂志投稿、帮毕业生代写论文,只要能赚钱他什么都干,当然,他并不是一部文字机器,在解决温饱之余,也会有自己纯粹的创作追求,而彼时他在写的,刚好是一部吸血鬼题材的游戏小说。

短暂的十几分钟后,我交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朋友,也第一次走进了一个人的生活。

2012年冬天,我成了这间屋子唯一的访客,我在日落后到达,黎明前离开,正常人眼中的怪异作息并没有引发吕桉桐的任何怀疑,我们之间总是有着聊不完的话题。这间屋子十年前就是你看到的这个样子,光线昏暗、空气潮湿,一张书桌、一把椅子、一张破床、一个沙发,书架上摆满了主机和游戏,桌面上的相框里夹着这张照片。

我们有时候一起玩游戏,有时候只是漫无边际地聊天,有时候他写他的故事,我在一旁安静地翻看他借来的书,时间过得飞快,而我心里某扇紧闭的门,也在这样一个又一个的夜里悄然敞开。

猩红饥渴依旧在每个月初准时到来,我也依旧像往常一样继续着我的狩猎,区别只是比以前更加谨慎、更加小心,吕桉桐对此毫不知情。

我像隐藏身份一样隐藏着对他的爱意,并非因为羞怯或矜持——我的字典里从来没有那样的词汇,而是因为内心的恐惧。有好几次我鼓足勇气想告诉他一切,可一想到自己肮脏的过去,我还是退缩了。

吕桉桐成了我生命里的另一个诅咒,这个诅咒足够美好,同样也足够致命。我渴望靠近他,那种渴望比渴望鲜血更加强烈,但我同时也很清楚,我所渴望的是我不可能得到的。我不敢向他表露心迹,我害怕他会惊恐地逃离,我在得到与失去之间努力维持着一个可笑的平衡,很多时候我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还是一个嗜血成性的恶魔?我不知道,我在不同的角色之间痛苦地挣扎,月复一月,我想我终究只是一个不能见光的怪物。

我开始变得讨厌自己,讨厌有关血族的一切,漫长的生命,永恒的青春,压倒性的力量和敏捷,以及一切我在几个月前还视若瑰宝引以为傲的东西,我的祖先为了得到这些甘愿沦为黑夜的奴隶,但我不想。我无数次地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品尝美食,沐浴阳光,珍惜光阴和青春,享受短暂却多彩的生命;我会生病,也会衰老,最终不可避免地走向死亡,但我不会再给这个世界带来任何的杀戮,你知道吗?我真的希望会是那样。

我开始质疑自己的狩猎,质疑把人类视为猎物这种思维本身,阔别多年的罪恶感再次缠上了我,我变得焦虑、狂躁、寝食难安,2013年夏天,我杀死了一个税务局的胖子,咬开他喉咙的瞬间,我的胃里一阵翻滚,他的血让我感到恶心。

那是我第一次厌血,之后的几个月里,那种排斥变得越来越强烈,在那些没有月光的夜里,猩红饥渴依旧支配着我,但我能感觉到我的身体正在产生某种变化,我知道鲜血和死亡再也无法填补我空虚的灵魂了。

也许我需要一些其他的东西,比如,爱。

我总是试图去回想四年前的夏天,那些零碎的记忆片段,我想知道是什么把我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你一定会觉得可笑,我固执地认为是愤怒唤醒了我心中的恶魔,而且我始终坚信,会有其他的某种力量重新把它封印。

厌血症愈发的严重,每次杀完人吸食的血量也越来越少,我能感觉到那股古老而邪恶的力量正在慢慢退去。入冬后的第一个月初,我在猎物家门外潜伏了一夜,最后竟没有下手。

我在天亮前逃回家,之后的一整个冬天,我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个月,两个月,那种嗜血的渴望再也没有找上我。在那段自我囚禁的日子里,我的情绪在兴奋和恐惧之间不断游移,有时候会为摆脱了猩红饥渴而欣喜若狂,但更多时候还是会悲观地认为这个持续了上千年的诅咒不可能就这样轻易解除。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尝到了孤独的滋味,讽刺的是在此之前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时光都是在孤独中度过的。作为一个离群索居的血族,世人所谓的孤独就是我们生命中的常态,我从未想过自己会害怕这种注定伴随一生的感受,我以为我已经习惯了它,直到我开始明白,我嘲笑一切文学作品对它的描述,只是因为我从未让另一个人进入我的生活。

我时常做一个梦。

夏日宁静的午后,有微风,我躺在公园的长椅上,吕桉桐坐在我旁边看一本书,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照在我的脸上,没有疼痛,暖洋洋的,是种难以描述的感觉。时间在那一刻静止了很久,而后忽然就到了黄昏,他合上书站了起来,没有回头看我,径直走向夕阳所在的远方。我伸出手去,早已触不到他,我张大嘴巴,却发不出声音,阳光忽然间变得毒辣,我听到骨骼碎裂和皮肤燃烧的声音,那只伸出去的手慢慢放下了,像是放下了一切可能与不可能的执念,我不再有任何幻想了,我想他就那么走下去,永远不要回头,不要看到我化成灰烬前丑陋的样子。

癸巳蛇年的除夕,我从漫长的噩梦中醒来,四肢僵硬,头痛欲裂,低垂惨白的天花板占据了我的全部视野,让我呼吸困难,像是积聚了整整一个冬天的压抑在一瞬间爆炸开来,我再也无法忍受,挣扎着爬下床跑到空无一人的大街上。

夜已经很深了,这是天朝人民一年中最重要的日子,新年的钟声即将敲响,我跪倒在马路中央,大口呼吸着帝都浑浊的空气,雾霾遮蔽了远方鞭炮的火光,却隔不住四面八方传来的隆隆低响,我想起吕桉桐,想起他在这个时候,应该也是独自一人。

沉寂了一整个冬天的手机忽然在我口袋里震了一下,传出久违的微信提示音。

“新年快乐,我的故事写完了,你要看看吗?”

键盘弹起,光标闪动,心里有无数的话想告诉他,可手指却僵硬得完全不听使唤。

我盯着那行小字直到屏幕暗了下去,末了我站起身,做了一个有生以来最愚蠢的决定。

我要去找他,立刻,马上。

事到如今,已经没有什么好顾虑的了,一切的恐惧都源自那嗜血的诅咒,可我已经摆脱它了,不是吗?就在几个月前,我已经不需要杀人吸血了。我想我终于可以不用害怕了,终于可以有勇气告诉他,我是一个血族,一个不能见光的怪物,我曾经嗜血如命杀人如麻,但从今往后,再也不会了;我会给他讲关于我的一切,乏味的童年、黑暗的往事,诚实且毫无保留,只要他想知道;我要看着他的眼睛,直截了当地告诉他,我爱上了他,从一年前的某个时候开始,到我死去的那一刻结束。

我幻想了无数种重逢的开场,或是兴奋得忘乎所以,或是激动得语无伦次,可当我跨越了半个城市的距离,再一次站在吕桉桐面前时,却什么都没有说,只是默默地走上去,紧紧抱住了他。

我不知道他会不会懂。

我更不知道,那竟会是永别。

我把头靠在他瘦弱的肩膀上,闭上眼睛感受着他的温度和心跳,那是我人生中最满足的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一般,我又一次回到了那个梦里,夏日宁静的午后,有微风,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照在我的脸上,没有疼痛,暖洋洋的,是种难以描述的感受。我们并排坐在公园的长椅上,不说话,只是安静地望着远方,空气里有柠檬淡淡的清香,混合着青草和泥土的味道,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只是...有一点口渴...

我找到他脖子上的动脉,一口咬了下去。

07

雨停了。

死一般的沉默再一次笼罩了这间漆黑的屋子,王小冉缩在沙发里打了个寒战,头皮发麻,他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这样一个结局。

他摸索着站起来,看到他的女神抬起手轻轻擦拭着眼角,看到她惨白的脸上两道长长的泪痕。

他尴尬地垂下头去,完全不知所措。

“在我做过的所有事情中,再没有比那更可怕、更残忍的,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农历新年的第一个早晨,我亲手杀死了…我唯一的…朋友…”

她的声音开始变得沙哑。

“我抱着他的脖子贪婪地吸了很久,直到他在我怀里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那天以后,我彻底失去了作为血族的食欲,变成了一个素食者。

我终于得偿所愿,解除了那嗜血的诅咒,但我为此付出的代价,却让我更加痛不欲生。

我想到了死。

我割开手腕,看着暗红色的液体流出来,我以为我会这样死去,可没过多久,伤口就已经自动愈合;我用银制的餐刀插入心脏,同样毫无作用;我找来各种各样的十字架,对着它们,我以为我会像书中记载的那样被神圣之力所驱散,可是并没有;我开始生吃大蒜,这一次终于有了反应,它们烧坏了我的口腔和喉咙,我在剧烈的疼痛中昏迷过去,可当我醒来,一切又完好如初。

我在绝望中走向了最后一步,阳光强烈的正午,我站在窗前,慢慢拉开了这扇漆黑沉重的帘幕。

只用了一瞬间,灼热的光线就熔掉了我裸露在外的皮肤,我尖叫着倒在地上,发疯一般逃回身后的黑暗里,在撕心裂肺的疼痛中,我支撑着站起身,看着镜子里那张血肉模糊的脸,直到痛楚褪去,新的皮肉长出,可我再也找不到第二次打开窗帘的勇气。

我是一个自私的胆小鬼。

也许父亲是对的,时间可以抚平一切伤疤,让我忘掉一切疼痛,最终我还是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残酷的事实,无比卑贱地活了下来。我把吕桉桐的尸骨埋在了楼下一处僻静的角落,每年的除夕夜,我都会到他的坟前拜祭。

爱上一个人,再亲手杀死他,是摆脱猩红饥渴的唯一方法。

我找到一个本子,郑重地记下,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最后的答案,更不知道要把这个本子留给谁,我想我也许只是写给我自己。

不久以后,我退掉了自己租的房子,正式搬到了这里,收拾东西的那天,我忽然发现,原来除了那些血腥的回忆之外,我其实一无所有。我想如果我就这么死了,是不是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是不是和那些从未来过这世界的生命一样,没有任何分别?因为唯一能够证明我存在过的两个人,都已经不在了。

但我终究还是没有一死了之的勇气,为了逃避,我选择了用游戏来麻痹自己。

2014年夏天,我通关了他留下的全部游戏,在这间屋子里孤独地过完了25岁的生日,蜡烛熄灭的那一刻我问自己,可不可以换一种方式,让吕桉桐活下去?用我这肮脏不堪,却依旧流着他的血的身体?

我继承了他的主机、继承了他的游戏、继承了他的名字、继承了他留在这个世界上的一切,从那天起,我就是吕桉桐。

我找出当时的热门游戏,开始试着制作极限挑战的视频,我的天赋让我没费什么力气就打破了几个最速通关的世界纪录。我把剪辑好的录像上传到视频网站,之后的八年里,我几乎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会玩游戏的人。

我开始拼命地赚钱,用我能想到的一切方式,我继续使用着血族强大的能力,只是不再把它们用于吸血杀人。我成为了一名神秘的游戏主播,轻而易举地让解忧饺子馆这个名字变得家喻户晓,可很少有人知道,就在一年以前,它还只是一个没什么名气的小说作者而已。

吕桉桐慢慢恢复了平静,走过来拉开了书桌的抽屉,拿出一叠厚厚的稿纸。

“这是他所有遗物中最珍贵的部分,如果他还活着的话,一定希望看到自己的心血出版成书,我知道无论我怎么做都无法减轻自己的罪孽,也许这个请求又是我自私的一厢情愿,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帮我,因为这件事只能由一个可以站在阳光下的人来完成。”

07

王小冉又做了一个梦。

这一次他顺利地走完了婚礼的全部流程,现场没有崩塌,来访的宾客里也没有已经过世多年的山内和岩田,唯一让他感到困惑的,是新娘虽然也很漂亮,却长着一张陌生的脸。

他意犹未尽地醒来,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陌生的床上,摸索着抓起枕边的手机点亮屏幕,已经是上午十点半了。

他举起手机,用微弱的光线扫过这间漆黑的屋子,破旧的布艺沙发、木质扶手椅和摆满游戏的书架陆续映入眼帘,几个小时之前的记忆瞬间在他的脑海里清晰起来。

他像是忽然想到什么一样,踉跄着爬下床,跌跌撞撞地跑进客厅,空空的没有人,他握着手机环视四周,餐桌上落了厚厚一层灰,仿佛已经有很多年没人用过了。

他走进厨房,瞥了一眼水池边同样落满灰尘的洗洁精,生产日期是2012年4月,打开冰箱的冷藏室,同样空空如也。

她消失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和气味,就像她从来都不曾在这里生活过一样,王小冉忽然间有种预感,她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他拖着一条有些发麻的腿重新回到那间卧室,打开书桌的抽屉,看见那叠厚厚的稿纸上放着一封信。

亲爱的王小冉: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离开了帝都,去往下一个陌生的地方,请原谅我用这样的方式和你道别,希望我的催眠术没有伤到你。

还记得我最后拜托你的那件事吧,床底下的旅行箱里有两百万现金,是我这些年的全部积蓄,我保证里面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所以请放心取用,完成出版应该绰绰有余了,剩下的部分交给你自由支配,相信应该能够帮到你。

无论人类还是血族,在时间和空间面前都是渺小而微不足道的,所以在有生之年里,我们可能不会再见了,这条项链是我十四岁那年父亲送我的生日礼物,现在我把它转赠给你,愿你此生平安快乐。

不必找我。

王小冉下意识地摸了摸脖子,手指触碰到一块冰凉坚硬的东西,他拿起那枚蝙蝠形状的黑曜石吊坠凑近了去看,上面用哥特体刻着一行小字:

THINK OF ME WHEN YOU SEE THE DARKNESS OR FEEL THE RA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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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跳重脚底重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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