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载APP

中国最适合做年度视频的公司,可是他们没做

生铁
文化 2019-12-13
文化 > 中国最适合做年度视频的公司,可是他们没做

本文作者生铁,先后在《大众软件》、触乐网等媒体担任记者,写作并出版有小说集。

快手是从2012年11月转型为短视频社区App的(那时名字还叫GIF快手),到现在已经七年。据说人体的细胞会每七年完成一次完整的新陈代谢,不过一提到七年,可能每个人最先反应出的词是“七年之痒”。

如今的快手就正在经历着一场“七年之痒”,除了熟悉的logo和界面,我常常觉得,现在的快手和早年的快手并不是同一个软件。

打开“发现”一栏,你会看到首页热门全被一些以前根本不可能上快手的主流媒体所挤占——他们的视频除了时事新闻、各路名人就是手游广告。但人们来到快手并不是为了看另一个微博热搜。

在“关注”栏,几乎所有主播都在和别人PK。PK简直是直播演化出的最厉害的挣钱模式之一。

因为PK,以及快手小店的出现,主播们更加勤奋了,直播的时间也明显反常。原来固定下午时间在自家院子里直播做饭的小伙子,到了夜里11点还没有睡觉,还在拼命推销自热火锅;而固定在傍晚去广场上带着小姐姐开直播唱卡拉OK的胡子大叔,突然在凌晨六点就上线了。

除了前面说到的主流媒体外,“发现”板块推荐给你的主播们可以明显看出其视频制作更规范、更专业、团队化。换个说法就是目的性更强了,都是冲着挣钱来的。

主播不能直接说套餐价,要先假装舍不得,一点点往下压价,让观众觉得自己太赚了主播不能直接说套餐价,要先假装舍不得,一点点往下压价,让观众觉得自己太赚了

有教舞蹈、教英语、教格斗、卖红酒的机构,也有做影视评论、蒙面揭秘行业内部秘密的自媒体,甚至还有律师、明星们,都开始在快手里录“段子”、做直播。

这总让我有一种自己是在一栋SOHO写字楼二层的感觉——沿着不算干净的走廊甬道,一家家的小公司排开去,做什么的都有。但是不管带给你什么感觉,你都会知道这写字楼里毕竟有物业、有消防栓、有安全梯、有监控和保洁员。

现在的快手上,类似“李子柒”模式的ID非止一两个,有些账号在快手上的关注者比李子柒还要多现在的快手上,类似“李子柒”模式的ID非止一两个,有些账号在快手上的关注者比李子柒还要多

而以前的快手能让你联想到什么呢?我想不出来,总之它是一个平常的生活里不容易看不到的地方——你可能在你的村子里见到过一个怪人,但你没办法让整个村子里都是怪人,但早期的快手做到了这一切。

这世界没有无条件的自由,但是我也总怀念一件事最初的自由生长,这是观察世界的机会。

我是2015年在手机里安装的快手,为什么要安装它我已经忘了。我通过快手的“发现”栏目关注的第一个人是个山东的200多公斤的小伙,吸引我关注他的是他的第一个热门视频。在那视频里他已经剃了个圆寸头,用当时最流行的喊麦做背景音乐学着痞子的样子走了几步路。

我顺便看了看他之前所录的仅有的几个视频——只是自己躲在床边,在昏暗的光线下一边吸着鼻涕一边独自吃着鸡蛋灌饼,或者坐在一间乱糟糟的房间里一口气喝光了一瓶可乐。

我的快手之旅就这样开始了。

我喜欢快手。我经常看到我的朋友在微博里分享一些快手上的技术流的快手主播,以及捕捉一些神奇和温暖的瞬间。而我更关注一些不那么技术流的人和不那么温暖的瞬间。我觉得这些不那么温暖的瞬间是另一种温暖。

我从不承认我看快手是为了猎奇,或者说我分不清“猎奇”和“喜欢”的差别。我觉得在无聊的生命里,总有些人会有抑制不住的渴望与众不同的表达。一个人的生命里总该有点疯狂的时刻。

这个大叔经常在沙滩上找到老外给她们唱情歌,有点小尴尬这个大叔经常在沙滩上找到老外给她们唱情歌,有点小尴尬

在那几年,快手主播并没有清晰明了的赚钱方式,他们大都靠接一些居住地的实体店以及打擦边球的棋牌赌博游戏的广告来赚钱。他们当中大部分的人发视频的动力,还是我说的那种疯狂,以及想要出名。

我关注过一个小子,特别豁得出去,他录的都是些疯狂地在裤裆里放二踢脚或者点燃几挂鞭炮然后躺在其中任由鞭炮爆炸的硝烟湮没自己的视频。因为快手开始禁止这种越来越有危险自残倾向的视频,他只好改变了“戏路”,开始在村头野地泥浆里一边打滚一边喊麦,这小子嗓子不错。

他还去啃用旋转着的电钻插着苹果和玉米,或者在冬天一口吞掉两根冰棍,当他艰难地把冰棍吞到一半的时候,视频11秒的时间限制已经快到了,他只能含着冰棍口齿不清地冲着摄像头大喊:“双击!666!”

再后来,他有了一辆摩托车,他开始一边骑着摩托在村头飙车一边用一只手高举着自拍杆拍自己唱歌。

直到有一天,他出了车祸——这段视频是他的朋友录的,而他躺在病床上,头上和腿上都缠着绷带,牙都崩掉了好几颗,脸也有点变形,元气大伤。

他最后一个视频是躺在床上秀了下他哥们送他的果篮——就是我们平时去医院探望病人常会买的装饰着玻璃纸的普通果篮。他给这段视频添加的文字是:这辈子第一次收到这么大的礼物。

从这个视频之后他就很快淡出了快手,我连他的账号也找不到了。

我关注过一个跳街舞出神入化的哥们。有一次直播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播着播着就睡着了,是真的睡着了,均匀地呼吸着,剩下的20几个网友看着他,纷纷打出省略号。这个男孩之前感觉是个潮人,经常在灯火阑珊的街头跳舞,这两年不知道出了什么变故,他跑到工地上打工,每天录的视频就是给工友们跳舞,工友们看着他,脸上露出单纯而羡慕的笑容。

快手上著名的街头时装走秀播主“时尚教父”,图为他设计并手工制作的机器人时装——我必须得说,经我手那么多台DIY电脑,我也没把这些废掉的内存这么用过快手上著名的街头时装走秀播主“时尚教父”,图为他设计并手工制作的机器人时装——我必须得说,经我手那么多台DIY电脑,我也没把这些废掉的内存这么用过

我也关注了很多漂亮女生,她们全都比我小很多。其中有一个十几岁的河北女生,当时正在上职高。她不难看但也谈不上漂亮,我关注她正是因为她那种想要潇洒却又拘谨的微妙气质吸引了我。

可以看得出她喜欢打扮,但并不喜欢上学,她在班里录快手时的id名叫“小狐狸”,一个但凡心智成熟一点的女生谁会起这个名字?后来她烫了卷发,视频里不再出现教室或者宿舍的背景,我想她应该是毕业了,女生在毕业后都会有一个很快速地打扮得体起来的神奇瞬间。

然后,不出所料,她终于改了一个正常点的名字。她长大了。再后来,她开始秀自己和一个男生在一起的视频——也同样不出所料,过了段时间,她开始在拍摄自己好看角度的视频下面,写一些似是而非的关于感情的困惑的话。这之后,那个和她一起出现的男生不见了,凡是涉及到他的视频也都被她在一夜之间默默删掉。

这个网络时代的令人遗憾但细想起来又很迷人的一点是——很多东西都会慢慢被抹掉,除了个别人之外,再也不会有人记得。

奇怪的秃头理发播主,应该是卖假发的,但我从没看过他们的直播奇怪的秃头理发播主,应该是卖假发的,但我从没看过他们的直播

另一些被抹掉的,是那些在快手里“风云一时”的社会人。他们除了每天秀秀路虎宝马、秀聚餐,秀一群秃子喊口号外,就是每天彼此在网上互骂,寻仇,真真假假,为了涨粉。一些江湖故事在彼此的直播间里被反复讲述,在讲述之前他们总是表示他们不想讲述。可一旦真的讲述出来,你会发现这些所谓的江湖恩怨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还有不止一个秃子,悄悄带着横幅来到北京,跑到快手的大楼下,快速地和哥们一起打开横幅——上面写着“支持我大哥xxx”或者“xxx,山不转水转,我等着你来”这一类话,然后趁周围人还没来及反应过来,赶紧拍完视频(视频背景必须要有快手大楼上的字),收家伙走人。这种视频是在宣示:他们对大哥的尊重或者对敌人的蔑视是不可置疑的,同时也在暗示:他们的手眼是可以通到快手官方这个层面的,他们是有排面的。

总之,一切江湖恩怨,起于快手11秒钟的视频,也止于快手的11秒钟视频。

两个光头主播都在PK,他们的封面文字很巧合地产生了对话逻辑两个光头主播都在PK,他们的封面文字很巧合地产生了对话逻辑

有时,这些文着花臂的秃子们也会因为直播被封或者视频被删,而录一段给快手官方的视频,在视频里他们半真半假地央求或者抱怨快手官方,有的还拿起玉溪或者中华烟的烟盒,对着手机镜头说:“请快手官方大哥抽一支。”

随着快手的快速增长和它越来越规范化,很快,这些社会人又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消失在快手当中,由一个个几百万关注的网红,重新回归到这广袤世界的众生之中去。

你们说的那些我都明白。我知道都发生了什么。我当然赞同正规化。

有一段时间,很多不到18岁就怀孕和生子的妈妈流行成风。她们的短视频里大都是秀自己抱着孩子、却依然少女的身姿。她们几乎和秃子社会人同时被封掉了,无影无踪。我把对她们的观察写到了自己小说里的人物身上。

我还关注过一个开福特野马的道士,本来他在快手上信众众多,最后因为官方规则的限制,这人最后变成一个絮絮叨叨的居家大叔。

很多录短视频的人都是迪斯科爱好者。他们在自己家的卧室里自创一套舞蹈,即兴,毫无章法。有一个我关注了很久的姐姐,她日常的工作是在一个菜市场里卖生牛肉的(也是通过她的短视频了解到的);但是回到家,在客厅地板或者卧室的双人床上,她会穿着黑色的丝袜或者紧身裤,随着节奏强烈的音乐跳起舞来,最后的5秒她会转过身来,对你晃动她的屁股。

她为自己的短视频配的文字里永远有“真诚”二字。比如“希望结交真诚朋友。”

“尬舞”的那些人也是快手江湖里的一段传奇。关于他们的猎奇、传奇,这些都无需我多说,但对我个人而言最有电影感、最让我觉得人生如戏的一个细节,是尬舞舞场最初的那个创始人。他最初的几个短视频,你能看出在他成为公园舞场DJ之前,他是个通宵睡在台球厅的浪子。

我总觉得他和我们这些看客绝非毫无关系。

我关注过一个粉丝永远上不了2000的农村胖大姐。她的视频平淡无奇,她录自己和女儿的每一顿午餐和晚餐,她录自己回娘家摘玉米的情景,她录自己穿着新买的衣服时的样子。

她很单纯,自己的喜怒都掩藏不住。她喜欢让自己的生活体面一点,比如每次赶上吃别人请的宴席,她都要多拍一些视频。她有段时间想通过快手做个网络红娘,也想做电商卖卖减肥药或者面膜,但如我所料,这些事业最终都不了了之。她还曾拍了两个视频宣布她已经陪着老公到北京打工了,但是第三个视频就显示她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家乡。

看见她我也总会想想自己。

我还关注过一些残疾人。他们会通过他们的短视频中的一些细节告诉我:生活有时候强制你乐观,你乐观与不乐观都是面朝着黑暗深渊,但你为了不被深渊吞噬,只能强迫自己乐观,因为人有时候会处在一种没有选择的余地。

我也关注过一个把猪当作宠物养的女孩子。她养的猪在一段段视频里越长越大,大得惊人。后来因为这女孩子怀孕了,就把猪寄养到了几百公里外的一个猪场。几个月后,她突然录了个视频并且在视频里哭了——尽管她千叮咛万嘱咐,但不知什么原因她的宠物猪宝宝已经死了——这还是在她主动问起养猪场的老板时对方才冷冰冰若无其事地告诉她的。

这女孩在视频里泣不成声地说:“你们都不理解我为什么会养一头猪当宠物,但它就是我从小养到大的呀……”这几乎是对所有看到这个视频的陌生人在掏心窝子。她正在伤心处,边上有个男人忍不住笑了下——这男人在镜头外只能听到他笑声——也许是女孩的年轻丈夫,女孩边哭边侧过头冲他说了句:“别笑!”然后回过头来接着对着镜头哭。

3个月过去了,这女孩还没完全走出她的猪死去所带来悲伤阴影,哪怕是她在妊娠期发一些大口吃奶油蛋糕的视频,也会在视频里说一句,这种蛋糕以前是猪猪最喜欢吃的。

每次快手让我感到迷失后,我都安慰自己,哪怕是为了近距离看看快手里这些奇怪的动物,也是好的每次快手让我感到迷失后,我都安慰自己,哪怕是为了近距离看看快手里这些奇怪的动物,也是好的


更多的主播是慢慢淡出我的记忆的,就像一些朋友慢慢淡出我的生活。

有些怎么吃都没法让观者有食欲的吃播,每天坚持录吃东西的段子,在坚持了整整两年后还是放弃了。

人们对快手认识的一大误区是:只要我脸皮够厚、脑子有问题,就一定能红。但这完全是错误的判断。

现在人们常常说到的那些所谓“土味视频”的大V——这些乍看起来真的土到猎奇、情节毫无逻辑可言的段子的主播,当你熟悉他(她)们后,却发现他们无一不是独有特色,深谙受众定位、对自己严苛自律、并且极富洗脑天赋的天才。他们之前一事无成是因为没有找到自己顺手的工具,所以他们天生就是为这个平台而生的,就像我天生是为写作而生的一样。

在快手的“发现”一栏里,你看到的所有貌似平淡、荒诞、无聊的普通视频,那都不是真的普通的视频,而是经过快手的后台编辑极其严格筛选的,是万里挑一的。真正的普通人录的视频是什么样的,看看“同城”一栏你就会知道。

你会恍然大悟,“发现”一栏里你随便关注到的人,都和你不同,你是普通凡人而他们天赋异禀。

很多人说快手低俗、无聊。这我完全能理解,因为这些人不从事像我一样的观察人的工作。

我写这些并不是为了得出一个结论。我只想说,这几年来我关注的500多个素昧平生的美人、怪咖、智者、巧匠,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在刷快手之前,我从没见过的爱好与职业——平衡术、动力伞飞行在刷快手之前,我从没见过的爱好与职业——平衡术、动力伞飞行

无论是那时还是现在,所有认真录快手、有野心的人的目的都是为了出名和挣钱。但我依然能看到他们的生活,这是我看重的。我相信所有那些情之所至、不管是宠物猪死了还是恋人背叛了的人的哭泣,都是真情流露。

短视频行业仍在不断进化的过程中,我觉得快手是最应该像Google曾经做的那样,每年年底的时候,精心制作一部自己的年度视频,让我们记住这一年里的那些普通人的高光时刻。人这一辈子总是要证明一下自己是“不一样的烟火”。


展开全文

扫码关注

游研社公众号

小程序

游研社精选

20
快速评论
热门评论
全部评论
评论时间
查看全部评论
  • 首页
  • 下一页
  • 页 / 共
作者:生铁
这个人很懒,什么都没留下
相关阅读
App内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