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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夜谈】未成年人保护采访手记:我的思考,我的祈祷

栓子
文化 2020-06-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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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图 / CaesarZX题图 / CaesarZX

去年年底,北京正严寒,我搭早班飞机去成都待了四天。

除了在酒店楼下吃冒菜和在阳台感叹蜀地气候宜人之外,我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高新区的腾讯大厦里。严格点说,我占据了一张空桌子,持续打扰了几位客服工作人员的工作,并且很不客气地索要各种相关的资料并抄到自己的笔记里……最后没有被赶出来,全靠他们脾气好。

这是我当时一直吃的冒菜 这是我当时一直吃的冒菜

这些时间,最后被变成了我们未成年人保护主题的第一篇报道,以一个不太好看的交换比。在写出那篇文章之前,我们砍掉了许多故事和想法,尽管它们也同样精彩,甚至更加精彩。

在跳跳老师之前那篇白夜谈里,提到我在采访完后曾经打了“一通热情的电话”。

现在想来,这通电话情绪固然高涨,可内容却有待商榷。我兴奋地给他们讲自己的所见所闻,大部分都是十分戏剧性的案例,听起来让人瞠目结舌——但它们能有多少代表性?这恐怕就要存疑了。

这其实和讲述者的想法也有关系,客服人员想让我了解到自己工作中面对到的情况会有多棘手,于是就会拿一些惊人的故事出来。

比如说,我听到了一个“17岁男孩放火烧毁自家房子逼迫父母给钱氪金”的事,它简直就是条1818黄金眼式的新闻,可就这样平平无奇地躺在客服团队的卷宗里……至于“把孩子送进网瘾学校后,孩子拿菜刀对准父母”这种程度的事情,就更多了。

如果把这种例子写出来,写进报道里,一定会很吸引眼球。但问题是,用这些故事去试图描述如今未成年人与游戏之间的关系,会不会归于猎奇?是不是对读者、客服和自己都不够尊重?

客服团队的工作环境 客服团队的工作环境

而如果剖去那层家庭闹剧的外皮,又会看到什么呢?也许有读者在看完目前的两篇报道之后已经有所感受,归根结底,它是一种无奈。

在生活中,人们会经常经历这种无奈:没有人想要伤害其他人,没有人故意做错什么,但最终结果让每个人都十分难受。每个人都不是坏蛋,但事情就是搞砸了,这往往比被人恶意伤害还要痛苦。

这就是我所看到的,游戏方面未成年人保护议题的现状。比起报道评论区里许许多多指责父母无能无知,或者指控国内游戏行业无良无德的看法,我倾向于认为它是一个更为复杂的社会问题,无法通过“当我们这一代玩家以后成为了父母/游戏从业者/政策制定者”这么天真的想法神奇般地解决。

就拿父母们来说,他们并不该因为“无知”就背上原罪,甚至被推到玩家群体的对立面上去——“他们”和“我们”一样都是人,而不是什么恶魔。

举个例子,虽然也许会很冒犯,但我——我个人——相信,那些把孩子送进网瘾学校的家长们,并不是怀着折磨孩子的期待做这些事的。他们会真心实意地为孩子的“改变”激动流泪,相信孩子们是在“变好”……让这一切成为罪恶的是集体的无知,是落后又原始的家庭观,而不是具体的人。

当时速记的一些案例内容 当时速记的一些案例内容

越过无形的观念去指责有形的人,其实也是一种失焦。

在翻阅几十万字的工作卷宗的过程中,我意识到了一件事情,那就是许多最终向未成年保护客服求助的家庭,本身就是畸形的。

当时我做了一个简单的统计,23%的案例来自留守家庭,21%的案例来自单亲家庭,还有加起来约15%的老人抚养之类的特殊情况,而在客服介入的一千多个案例当中,接近一半的家庭本身已经亲子关系破裂,没办法仅靠自己的努力回到正常的轨道上去。

这些家庭像设计失误的大锅炉,早已在方方面面积蓄了大量压力,最终只是通过“我家孩子沉迷游戏”这个管道一涌而出了而已。有时候是父亲缺位,有时候是母亲缺位,有时候干脆父母都撒手不管,只有年事已高的长辈抚养,在这种情况下,“沉迷游戏”显然不会是唯一的问题。

而且,我格外需要在这里提到女性权益的问题。在我见到的大部分案例中,都是父亲没有担负起责任,把全部教育问题扔给母亲,而母亲缺位的案例其实很少。热线电话和对话记录里的,往往都是疲惫而沮丧的妈妈们,不论她们是贫是富,受教育程度如何,“母亲一直哭泣,表示很无奈”这种形容随处可见。

至于报道的另一个主体——客服,他们同样也本该得到更多的描写,可惜篇幅限制让我们很难彻底展开去谈。

像“少年灯塔”这样的客服团队,其实存在本身就有种黑色幽默的意味:他们存在的目的,就是为了消灭自己。

他们的负责人陶金先生告诉我,在团队创立之初,曾经占据了大厦的一整层,还安排了川大的教授每周坐诊——但随着工作越做越好,反而不再需要这么多人了,于是办公场地也从一层楼变成了半层楼。

具体到工作上,他们也是“无奈”所寄生的主体。

且不论为什么游戏公司的客服会需要提供心理咨询式的服务,就是在进行工作的时候,这些客服人员们也经常陷入一种虚无的境地:面对遥远电波那端的不幸家庭,他们能做的实在有限。

只有这些家庭认为自己需要帮助的时候才会联系他们,而他们除了在电话里努力提供建议之外,其实没有任何其他的介入手段,也没有任何权威。

卷宗记录里,“家长的主要诉求是消费处理,对教育方面的沟通不太感兴趣”、“家长情绪消极已经放弃孩子,只想直接封号解决”、“母亲认为孩子一切变化都是游戏造成的,是游戏害了自己的孩子”这样的描述随处可见,我很难想象他们该怎样在这种情况下开展工作。

我注意到一些人的工位上有止咳糖浆或者喉糖,用来对抗职业病 我注意到一些人的工位上有止咳糖浆或者喉糖,用来对抗职业病

去年和同事们讨论选题时,我对“未成年保护”这个议题十分兴奋,因为它对社会有太多未曾被正视的意义。但后来在实际操作的时候,我们发现,它远比想象中复杂太多。

比如报道中提到的那个郑州的男生去过的电竞学校,它是否同样值得报道?值得,但从成本和报道完整性上去考虑,我们最终没有无限延伸下去。但我期待着,未来能够有人继续向前走,帮助大家面对这整个问题。

当这一切结束之后,我想要问自己:我们所做的这几篇报道,以及其他媒体从业者们林林总总的那些类似主题的报道,是否让社会更加关注未成年人和游戏之间的问题,是否把它往更理性、健康的方向推动了几步呢?

或多或少会有一些效果。只不过,一篇两篇报道不够,十篇二十篇也不够,甚至仅仅有媒体的参与也不够。

在北京,在成都,在电话听筒旁,在采访录音前,我越来越相信这会是一个长期、复杂、相当容易出现反复、让人一眼看不到希望的社会议题。

在我们的报道所没有触及的角落,在理解与改变还没能到来的时刻,那些让人难过的事情依然在发生。依然有孩子被送进网瘾学校;依然有家长在徒劳地试图填补和孩子之间的数字鸿沟;教育系统依然处于反应迟钝的僵硬之中,来不及给出合理的对策;游戏行业也依然同时演绎着完全相反的两个角色……

就像今天的这则新闻一样——

面对着这样的悲剧,简单地指控其中一方是不负责任的。当跳出“家长不负责任”、“游戏公司无良”、“未成年人没自控力”之类的单一视角去看,你就会发现,它早已在社会结构中生长成一团无所不及的乱麻,没有一刀解决的可能。

而想要真正解开这团乱麻,唯有拿出十二分的耐心,去慢慢努力。没有更高维度的存在也没有天降神通,我们期望孩子们(和我们自己)所生活的那个世界,只能由我们自己来一点点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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