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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一个地方变成人间地狱的,恰是人们想要把它变成天堂

楚云帆
大事件 2016-0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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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赫胥黎的“反乌托邦”名作《美丽新世界》的最开始,就呈现了这样一个让人印象深刻的压抑场景:

一群护士把一些带有色彩鲜艳的的鸟儿、野兽和鱼的形象的书和鲜花摆在一起,然后把一群8个月大的婴儿放在通电的地板上。婴儿们看到书本和鲜花后立刻爬了过去,发出激动的尖叫与欢乐的笑声。而后随着主任的一声令下,刺耳的声音响起,地板也被通上了电,婴儿们浑身抽搐,发出绝望的叫喊。当通电和刺耳的声音结束之后,婴儿们恢复了正常,但是当护士再把书和鲜花拿给婴儿们的时候,他们就吓得四处闪躲,甚至开始哭泣。

在婴儿们心里花朵跟巨大的噪声的匹配、花朵跟电击的匹配已经熔融、结合到了一起。像这样的或类似的课程连接进行两百次以后,两者之间就建立了无法分离的关系。这种人造的联系不是自然所能够拆散的。
“他们会带着心理学家称之为‘本能’的对书本和鲜花的厌恶长大成人。反射的条件无可逆转地形成了。他们一辈子都不会有爱书籍和爱植物的危险了。”

在这种电击之下,人们可以完全左右育婴室中的婴儿成长:“我们设置了条件,让人群不喜欢乡村,却又设置了条件让他们喜欢田野里的一切运动”。这些设计背后当然也有目的:“我们同时又注意让田野里的运动消耗精美的器材;让他们既消费工业品也花交通费。”——如果你看过最近关于网戒中心的报道,是不是觉得这个场景和模式十分熟悉?

不止戒网

在《美丽新世界》中,这个实验室叫做新巴甫洛夫条件设定室,名字自然来源于经典条件反射理论的奠基人巴甫洛夫。在这部著名的反乌托邦作品中,每个人从出生起性格和命运就被这些设定室给人为设定了。虽然也有着不同的阶级,但是每个人都有着被设定的幸福模式,整个社会十分稳定、和谐。至于异端者?那些“跟社会生活格格不入,对正统不满,有自己的独立思想”的人,也有自由选择的权利——被流放到一个满是同类的小岛上。

杨永信和他的临沂网戒中心,在一些家长眼中,也许就是赫胥黎笔下的这个“美丽新世界”。而和《美丽新世界》中的新巴甫洛夫条件设定室对应的,是网戒中心“改造”改造孩子的13号室。关于13号室的故事,你可能已经听过了很多,所以我们说些可能被忽略的内容。

很多不熟悉的网友可能会有一个错觉,那就是杨永信的网戒中心主要是治疗未成年人网瘾的,其实他们的收治范围很宽,从今年在临沂参加网戒中心十周年纪念的一名北医六院的医生所拍摄的照片我们可以看出来有以下方面:

中心主要收治痴迷网络、逃学厌学、离家出走、撒谎叛逆、漠视亲情、仇视父母、结交损友、打架斗殴、偷摸抢骗、早恋同居、游手好闲、享乐纵欲、吸毒贩毒、任性冲动、不计后果、自卑孤独、自暴自弃......让家长头痛、让老师头痛、让社会头痛的“问题孩子”。同时也能很好地治疗因性格缺陷或其他原因引起的严重偏离正常生活轨道的40岁以下成年人。

他们不但“治疗网瘾”,而且是家长眼中的不良习惯矫正中心,甚至还兼有戒毒所的作用。并且他们也不只“治疗”孩子,甚至还包括“40岁以下的成年人”,至于怎么算是严重偏离正常生活轨道,应该也是家长说了算的。所以,这些网戒中心所想要解决的问题,其实是家长认为的孩子的“不听话”。

除了已成为众矢之的的临沂,在全国很多省市都有这样的中心或学校,可以说是随着家长的需求应运而生的产物。

苏北某“教育服务中心”的官网首页苏北某“教育服务中心”的官网首页

一些其它打着治疗网瘾旗号的学校几乎如出一辙——在治疗网瘾界同样有名的陶然的中国青少年心理发展基地,不仅治疗网瘾,甚至有“纠正”同性恋患者的性取向的业务。而在陶宏开担任名誉校长的济南市宏开教育培训学校的招生对象中,除了“受不良网络文化影响、上网成瘾者”之外,也包括“厌学消沉、焦虑抑郁、情感和人际交往障碍等问题青少年”。

除了这些名声在外的机构之外,一所利用百度推广、同样位于山东宣称能够治疗网瘾的专修学院的招生对象也是类似:“处于青春叛逆期的孩子,比如孩子存在心理问题、网瘾、早恋、厌学、叛逆、离家出走、逃学、不听话,自控力差等叛逆问题,年龄没有具体限制初中阶段高中阶段的学生都可以.”。这所学校成立于1996年,彼时中国的网络还远远不够发达,因此现在主打的网瘾治疗更多的是迎合时代需求的产物。

网瘾,只是众多家长眼中不良习惯的一个最重要的代表,在今天无疑造就了一门炙手可热的生意。而在这背后,自然是无数家长们对于改正孩子“不良习惯”的迫切需求。

只是一门生意

在百度搜索“网瘾”、“戒网瘾”等关键词,出现在最上面的结果是各种网戒中心、学校、心理咨询机构的推广链接。如我们所知,如果不能产生足够的利益,这些机构是不会长期进行这种商业性质的推广的。

根据此前媒体对杨永信的临沂网戒中心的报道,该中心的收费标准是“费用第一个月6000元,此后递减,一个疗程4个半月,2万至2.5万元不等”,并且这个费用不包括每天的饮食等支出。而根据“盟友”的介绍,有些人住在网戒中心甚至长达一两年,期间陪伴孩子的家长会带来相当可观的罚款(网戒中心的孩子、家长违反纪律都会被罚款,名目繁多)和捐赠。结合这些情况,如果官方所宣传的治疗过“6000多名”的病人不存在夸大,临沂网戒中心平均每年至少有3、4000万的收入。

为了确保这种暴利,进入网戒中心后,网戒中心会要求家长和中心签订一个合同放弃半年的监护权,同时保证一个相对足够的疗程(4个半月)前不能出院,还要交付一定数量的押金——在出院之后,病人和家长需要返回中心多次证明网瘾等不良习惯没有复发才能取回押金。

其他的戒网瘾学校收费同样高昂,比如陶然的中国青少年心理发展基地,“每月的治疗费用加上饮食和药物的费用高达9300元”,治疗周期是6个月。而在陶宏开担任名誉校长的济南市宏开教育培训学校,收费标准是“21岁以下每人每月4800元,22岁以上每人每月6000元”,每次培训周期“一般培训4个月,严重者不少于6个月,特殊情况可延长至1年”。

不同地区的网瘾学校收费标准不同,大体上受地域经济发展的影响。比如一个号称能够治疗网瘾的地处苏北的“徐向洋教育训练工作室”收费方式为“一次性收取一年教育训练费30000元一年后按2000元/月,一次性缴纳半年12000 元”。而在退费标准上,如果在该“教育训练工作室”训练超过3个月打算退出的,所收取的费用分文不退,而前3个月内退出的,可以退款10000元。

就像莆田系“贴心”的私立医院一般,进入某此类机构的官网,在线咨询会瞬间弹出来,牢牢占据屏幕中心的位置

在一些欠发达地区,类似这种寄宿制、军事化管理的学校、工作室、中心比比皆是,而在一些经济发达的地区,利用百度进行推广的一般是“心理咨询中心”。与杨永信的电击治疗有所不同,其他大多数机构实行的是棍棒教育。

前文中提到的“徐向洋教育训练工作室”的主要特色是打,在2006年的一篇媒体报道中有过这样的描述:“徐向洋亲自出马,狠狠地打了他一顿,扇了很多耳光,打得他嘴角流血”,“那次挨打,张龙左眉处缝了5针”,“脸上全是肿的,头也不能动,嘴疼得连粉丝都不能吃,只能喝汤”——和耸人听闻的电击相比,似乎也不遑多让。

如果以全国范围进行估算,在网瘾治疗这个领域,催生了一个几十亿甚至上百亿的巨大市场,并且很多都与地方的医疗、教育系统有着密切的联系,颇有尾大不掉之势。在这些机构之中,杨永信和他的临沂网戒中心,无疑是其中最耸人听闻的一个。但是在巨大的利益诱惑和家长们的强烈需求前,即便没有了杨永信,被家长认为有网瘾和其他不良习惯的孩子们,还可以被送到其他的学校、工作室、中心——而这些机构多数同样存在肉体折磨和精神上的高压控制。

家长们,孩子们

在近期杨永信的临沂网戒中心重新回到聚光灯下的时候,更多人开始思考将孩子送往网戒中心的家长的问题。

我们不得不承认的是,对这些家长的问题最了解的无疑是这些杨永信、陶然、陶宏开这些“戒网瘾专家”。

比如大家口中的“叫兽”陶宏开能看到家长的很多问题,“很多家长、老师包括领导都是想用自己代替孩子的想法,你要这样,你要那样,不要这样,是错误的”,“你只给了他们你认为应该给的东西,还有别的东西该给的你没给到”。

VICE一名外国记者去年对陶然的基地的实地探访报道中写道:“在我进入基地之前,陶教授告诉我大多数病人与父母的关系破裂,因为他们忽视孩子的情感需求,或者工作太忙。这些病人因此转而投向网络”。

但是对于大多数认为自己的子女有网瘾或者不良习惯的家长而言,很少有人能意识到自身的问题,而是把孩子归到诱导他们养成“不良习惯”的外物之上,从过去的电视、武侠小说到今天的网络、游戏,一直都是如此。在这种心态之下,在想要纠正孩子的这些“不良习惯”的时候,多数也是寄托于学校、网戒中心这种外部机构之上。

陶然的中国青少年心理发展基地。图片来源:Giulia Marchi陶然的中国青少年心理发展基地。图片来源:Giulia Marchi

在上面所讲的VICE那篇文章的最后,这名外国记者也有着这样的疑问:“当家庭关系全然破裂的时候,(把孩子送到)基地会不会是某些家长的一种’眼不见,心不烦’的便利方法?”

但现实更加具有反讽意义——将孩子送往临沂网戒中心的家长,不但不图便利,反而非常愿意“为孩子付出”,并且正在按照自己认为的正确方式付出着:让网民闻之色变的临沂网戒中心,除了需要家长付出不菲的金钱成本之外,还需要家长陪同孩子一同接受治疗。从这一点来看,相比其他将孩子往同类机构一送了之的家长,这些牺牲自己个人生活的家长可能显得更有责任心。

但这样的家长在一心“为孩子付出”的同时,却也不惧(或者说,没有意识到)对孩子心理造成长期的创伤和阴影。当看到孩子在外界的压力之下呈现出“乖孩子”的行为举止时,父母脸上的笑颜,只会让孩子感到更加寒心。

正如日本作家伊坂幸太郎在《一首小夜曲》中的段落所述:

“一想到为人父母居然不用经过考试,就觉得真是太可怕了”。

而在杨永信的理论中,这些家长自身也是有问题的,也需要和孩子一同接受治疗并矫正自身的问题。让家长认识到自身的问题固然是好事,但是真正能够改变自身问题的依然是少数——如果真能意识到自己的问题,又怎会忍心让自己的亲生骨肉遭受电击等刑罚式的虐待而无动于衷?

在杨永信的网戒中心,真正能够起作用的还是电击疗法。在“电击疗法”的巨大威力下,家长眼中的不良习惯确实被“治好”了,比进入网戒中心之前要听话,完全满足了他们对孩子性格的期望,因此对杨永信感恩戴德,甚至会在杨永信被网络舆论围攻时纷纷出来助拳。

在中国互联网刚刚开始大发展的2005年,北京市曾经开展过一个青少年网络依赖戒除的“虹”计划,深入研究网络成瘾问题。在深入研究后,专家们发现真正的“网瘾”只是少数,呼吁家长、社会不要随便给孩子贴上网瘾的标签,而造成真正的网瘾的根源主要还是家长、社会对孩子从小到大的“单一评价体系”,以及同伴关系不良、父爱功能缺失等原因。在这些因素的作用下,这类孩子更容易过度依赖网络和游戏,从中得到心理上的补偿。

家庭教育,毫无疑问是青少年成长最重要的外部因素,而现状是中国的家庭教育很多都还十分原始,父母们将孩子看作是自己的私产,不注重沟通与交流,只是希望通过威权手段将孩子塑造成自己想要的完美类型,但是很有可能在孩子成长的过程中出现偏差,于是也习惯求助于外部的威权解决。

在青少年成长的过程中,除了家庭之外,学校和社会毫无疑问也是影响成长的外部因素。

在Riot为《英雄联盟》职业选手拍摄的纪录片《传奇正盛》中,著名职业选手Bjergsen就讲述了他在学校遭遇霸凌而后在游戏中寻找自我的故事:

在国内,这些年来我们也看到过很多有关校园霸凌事件的新闻。由于我国法律至今尚未对校园暴力作出明确的、具有可操作性的惩戒规定,也使得这类事件无法得到有效的遏制。

在学校里,前文所言的“单一评价体系”在学校更有着最直观的表现。在以学习成绩论英雄的学校里,有些孩子可能学习成绩不好,但是在其他方面有天赋,难以在现实中获得认可,就有可能在其他事物比如网络或者游戏上寻求认可。同时,校园中的霸凌、不负责任的老师等也会给未成年人成长带来很多问题,加上国内中小学校在学生心理健康成长上的投入不足,使得孩子的心理出现问题时,并没有获得足够的重视。

但遗憾的是,如同前文所言,我们的传统教育使得家长们更习惯于把问题归结到具体的外物之上。

结语

作为80后,我有一些朋友,现在同样是游戏行业的从业者,也算是从小玩着游戏长大并最终进入行业的。有一次聊起家庭,一位说道自己的孩子现在经常用iPAD玩游戏、说要好好管管以免影响将来,实际上他的孩子还没入学。另一位说要给孩子找个课外班,学习钢琴或者其他乐器云云,从小培养艺术情操。

这时候我就很恍惚,仿佛回到了我们这一代人的童年,被父母逼着去少年宫学琴,被禁止在课余时间看电视玩游戏,收走我们的漫画和武侠小说烧掉。当时可能我们很多人都会想,如果将来我们为人父母,一定比我们的上一代要开明,但是等到我们这一代的很多人开始为人父母,却发现在子女教育上的方式和上一代几乎如出一辙。

上一代人的思维已经很难改善,但是如果我们这一代还不能进步,就有些愧对自己所处的这个时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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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楚云帆
这个人很懒,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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