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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的小霸王

休克罗
2018-05-06
> 沉默的小霸王

我叫休克罗,我的游戏史是一部沉默的反抗史。我的妈妈,在别人眼里贤良淑德的“中国式母亲”,在我和我的小伙伴眼里,是一只沉默的母老虎。

玩小霸王是要看天时的。来我家的次数多了,我的小伙伴如此总结:你爸在家,可以玩;你爸你妈都在家,有可能让玩有可能不让玩;你妈在家,肯定不能玩。我妈人不狠,话也不多。她绝不会大声训斥我们,每当她突然回家发现我们偷玩,会以受尽折磨的低姿态乞求般地说:“一有时间就玩这个,怎么就迷上小霸王了,成天惦记,我心里明净的,一不在家你们得组装上。”有一次我跟家长去别人家做客,发现那家孩子在自己房间里有个小电视,小霸王跟电视组装好了一直摆在桌面。那感觉,也许我就像70年代的中国人第一次去美国一样吧。天哪,世界上竟然有这么美好的景象!在完全自由支配的时间和空间里玩小霸王,这不就是天堂吗?

我妈是个中学数学教师。显然,这对我来说是个巨大的悲剧。很多年以后,我也加入了“父母皆祸害”豆瓣小组。后来我读到那些分析教师家庭如何影响孩子的文章,我的心是如泣如诉的。

在我妈的关照下,我与小霸王的关系变得非常不正当。注意我前面的用词——偷玩。当年,我和小伙伴都不否认,我们的确是偷玩。可是现在让我们捋一捋其中的逻辑:我妈从来都没有给我爸和我下达过直接命令“不准孩子玩小霸王”,也没有说玩小霸王一定要经过妈妈批准,所以我家的东西,为啥我用一下就是“偷”呢?想起来前不久看几个大V去朝鲜的经历。每当中国人提出某某要求,朝鲜导游永远不会直接拒绝,而是会用一套软绵绵的话语:“因为那啥现在有点不方便,您先去做这个那个,然后有机会我再带您去。”厉害的家长就是这样,会用一套你无法挣脱的体系捆住你的所有辩解,让你自觉理亏,往后你的每一次自由行动都变成了偷,并且认定自己的确在做坏事。现在回想,某种程度上,我跟其他小伙伴的差距,也许就是朝鲜和世界的差距。

相信有不少人跟我一样,因为小时候家长的开门声留下了心理阴影。长大后,有一次,我大舅跟我讲:“你不知道啊,我现在听到有人开门心里就颤悠一下,就因为你姥爷在的时候,我在家看电视,你姥爷开门进来……”被家长吓出病,这不稀奇。但你们可能无法想象,大舅被吓到心理阴影是在他是个中年人的时候。舅妈因病去世后,大舅和姥爷住在一起。姥爷一直是个过分严厉的人,他不允许早已成家的子女打麻将。有一次,我小姨一家来我家聚会,饭后大人们在麻将和扑克之间选择了打扑克,姥爷突然来了。事后,小姨十分后怕地说:“这要是让咱爸看到一桌子麻将……”

姥爷的故事,应该能让你们明白,我妈对我的关照是有理由的,虽然她从来不说,但我猜得出她小时候是如何被姥爷关照的。我小时候正赶上彩色电视和国产电视剧在中国普及。在我家,看电视是一种奢侈活动。我家不算穷,有彩电的时间不算晚,但过去了那个新鲜劲后,我妈敏锐地发现,看电视原来跟知识或教育无关,这算是一种娱乐活动。所以,我家的电视一般是我爸在看,我妈只有在忙完了一切家务或者教学工作之后再也想不起来还有什么的别的事的时候如果恰巧我爸打开了电视她才会跟着看。打开电视,在我妈看来,是一件十分具有仪式感的大事。记忆里,我妈从来没有独自打开电视的时候。而我,我可以跟我爸看一些正大综艺、开心辞典、幸运52之类的节目作为生活的调剂,但看电视剧是不被允许的。当然,我妈从来也没有告诫过我“你没有权利自己打开电视机”,但我不知怎么的,就天然地产生了一种“我需要申请才能看电视”的规矩。电视剧俗称“肥皂剧”,全世界人民好像都乐于观赏这些五光十色的肥皂泡,除了我家。我不玩小霸王,我也要和小伙伴出去闲逛或者玩溜溜、piaji;我不看电视剧,我也不会主动做奥数题,我可能发呆,可能拿起家里的随便一个物件开始把玩。同样是消磨时间,为什么我妈就不允许我选择一个更快乐的方式呢?很久很久以后,我想,或许是她受到的家教告诉她:娱乐是危险的,容易让人沉迷且学坏的。

现在,虽然有手机,但我每天下班回家第一件事还是打开电脑,那种打破规则、做小时候不被允许之事的快感,特别让我满足。

有一回六一儿童节,我已经是小学五年级了。我和两个要好的哥们儿想去XXX游乐城(不是家长抵制的街机厅),大概每人需要五块钱吧。他们知道我是没有零花钱的。但毕竟六一嘛,在他们的鼓励下,我还是壮起胆子回家找我妈要钱(很遗憾,我爸总是不在家)。我妈没说给,也没说不给,而是当着哥们儿的面,一连串的问题:“要钱干啥啊,去那是玩啥啊,咋想起来去那了呢,你们玩点别的呢?”我妈每次领我去他们学校,或者走亲戚,或者她的同事来家里串门,都要告诫我注意礼貌不要乱说话之类的面子问题。但显然,她从未考虑过我的面子问题。

在我高三毕业的暑假,我向我妈要一台电脑。此前,我姥爷早已去世,我大舅是我家亲戚里最早买了电脑的。对于我的要求,我妈很理解,她当然在想办法满足我用电脑的需求,跟我说:“你想用电脑的时候,就去你大舅家呗,他也不常用,都是自己家人,他同意。”那一刻,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的母亲可能有生理上的缺陷,她的共情能力是极差的,她为人处世可能完全没有考虑他者情面的概念,可能也从未考虑过个人隐私问题。此前,她翻看我的书包、抽屉,可能并不是有意侵犯我的隐私,而是她没有隐私这个概念。很多年之后,有次春节我问她,那些在电影院里打电话的人,你觉得他们做得对吗?我妈说:“有事接电话,有啥不对的?”“那打电话会影响到别人啊。”“那不是有事吗!有事还能不接电话?”

我妈从未能在精神层面和我达成交流。反过来,我也对她沉默。我是个不善于要东西的孩子。上学前,我一直由姥爷看着。姥爷对我的关照主题词就是约束自己。所以,我即便有什么需求,也觉得难以向父母启齿,因为我觉得索要是一种不好的行为,不是好孩子该做的。但我妈从未意识到这一点。她带我去她教课的学校,一起玩的也有同事的孩子,某个同事心血来潮要带着孩子们买吃的,问大家想要什么。最后,只有我没有跟着那个人一起去买吃的。同事们很诧异,这个孩子怎么不爱吃零食?曾经的我和我妈都只能理解到,孩子比较内向,不爱跟人说话。后来我想到,如果不是向大人讨要吃的,而是去下棋之类的,我显然会去。

小时候,我爸可以和我聊天,说些男人之间的话,他丰富着我的精神世界。他玩游戏的水平很差,打坦克大战盲目前冲不顾老家的。玩斗兽棋他经常被我小小的战术偷袭老家。在我短暂地熟悉了象棋的规则之后,我爸就再也不可能赢过我。他在儿童节送我的国际象棋上还会把我的名字写错,可见他真的很粗心。但我正好就需要一个傻瓜一样的朋友。直到升初中的那一年,我爸出车祸死掉了。所以,突然之间,我在精神层面变成了完全的孤独者。但那时候,我不知道怎样面对孤独的世界,我妈也从未想到孩子需要精神导师。

工作以后,我多次跟我妈提起小时候的委屈,她都表示从来不记得。我把所有的怨气都向她说出来,但却好像一拳打在棉被上,没有任何反馈。从初中开始,我可能在感情上就完全不依赖于我妈了。尽管她还是制止我玩游戏、看电视,但我的内心跟过去是不一样的。过去,我觉得她是权威、是力量,我必须听她的,某种程度上我愿意接受。我爸死了以后,我只是觉得,跟她作对又要吵架,很烦,算了我忍。慢慢地,她的心理越来越脆弱、越来越依赖我,我的内心越来越坚硬,我终于可以自由地看电视,玩游戏,可以指使她去帮我把电源线拿过来。对了,我还从来没有在她面前看过A片,有点想尝试一下呢,想看她是什么反应。

现在,我就是一个沉默的小霸王。我对她没有什么心里话讲,霸道,想做什么做什么,从来不在意她的意见。事实上,在我的大学和工作经历中,她的确没有给过我任何有价值的帮助和指导。尽管她不记得我的伤痛,但她也会问我:“我现在怎么做能让你好受点?”她不理解我,她还是相信我,愿意为我付出。只是,我现在自己过得就挺好受,除了在想起往事的时候。所以,她仍然什么忙也帮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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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休克罗
这个人很懒,什么都没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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