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科幻里，贾宝玉拿起了电磁炮

奇怪的内容研究多了，就会自然而然地拥有一些错位感极强的邪典知识。

比如太平天国里有个官职叫“总裁”；

比如康熙和路易十四当过笔友；

比如明朝的石碑上刻着“扯淡，再不来了”；

比如在新疆出土的汉朝护臂上写着“五星出东方利中国”；

又比如……清朝人设想过让贾宝玉操纵电磁炮。

没开玩笑。这个情节出自清光绪三十一年的科幻小说《新石头记》，其作者乃是清末小说巨子，创作了《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的吴趼人。

《新石头记》书影

在这本《新石头记》里，贾宝玉跳出了儿女私情，一心搞事业。

他离开了青埂峰，迈入晚清的上海。轮船、火车、金表、留声机……数不尽的新玩意滚滚而来，乱花迷眼。

在这个繁华世界里，宝玉脱胎换骨，喝香槟、看报纸、学外语、开洋枪，却在北上京城时卷入了义和团运动，又因为议论维新被关进了监狱。

写到这，作者还嫌脑洞不够大，又把宝玉送进了虚构的平行世界——“文明之境”。

“文明之境”是个真正的乌托邦，科技极度发达。

在这里，有仿生时钟、无线电话、地下电车、地火能源、全自动工厂，还有科学家掌握了控制气候的方法，被尊称为“再造天”；这里的军队，装备着空中飞车、海底潜艇、隐形材料，还有能让单兵在水面上如履平地的水靴。

宝玉在引路人“老少年”的带领下，探非洲，游南极，机枪猎大鹏，电炮战巨鲲，再不是往日温柔乡里的多情公子了。

无敌战舰横穿鱼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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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石头记》只描绘了一个乌托邦式的中国，脑洞还算是比较保守的。

在另一位小说大家、自号“高阳氏不才子”的许指严创作的《电世界》里，汹涌澎湃的想象简直就收不住了。

如今的幻想小说都讲究区分一个“高魔世界”、“低魔世界”，这里的“高”和“低”对应着魔法的普及程度。

比如《冰与火之歌》里，全世界只有三条龙，魔法失灵时不灵，这就是低魔世界。

那什么叫高魔呢？

有个说法我觉得最靠谱：如果把“电”看作一种魔法，现代社会，就是高魔世界。

而《电世界》呢，“魔化”程度比现实世界还要高。电无所不能，电法力无边，电是神话，是主宰，是掌控万物的钥匙。

这钥匙，握在天才科学家、电气大王黄震球的手里。

要用电，得先发电。黄震球发电，用的是永动机。

他把天外陨石加热到一万三千度，得到神秘的金属“鍟”。只要把它在大气里稍一摩擦，就能自主循环，电力“如江汉朝宗”，源源不断地发了出来。

有了鍟，黄震球造出电机电扇电气灯，直接带领全国进入工业时代。他还给自己打造了一对电翅膀，一按开关，腾空而起，一小时能飞一万多公里。

就在他试验电翅膀的时候，敌人打上门了。

欧洲中原有个“西威国”，叫嚣着“灭尽黄种”，组织起一千艘飞艇的舰队，满载着炸裂弹，一天不到就把邻国炸得“人畜俱无，山川倾覆”。

在黄震球的眼里，这不叫事。他身穿电翅，手持电枪，孤军深入，瞅准时机，一枪就把无敌舰队烧得片甲不留。

《小说时报》为《电世界》配的插图

解决了强敌，黄震球居安思危，把精力放在经济建设上。

他在欧洲雇了二十万劳工，到南极采黄金，半年就开采了9000000070008000600970000磅，有多少个零你们自己数。

极地苦寒，他就用在印度寻找到的鈤矿造了三万多盏太阳一般的灯，把南极的气候变得和春夏之交的广东一样。

这下，世界简直变成了天堂。天气可控、灾害可除、瘟疫可治，生活里的方方面面都有神奇的电机代劳。

但黄震球的工作还没有结束。

他发现，人类的寿命延长了，就会带来人口压力，不得不持续发展新技术，向两极和海底开拓殖民地。

生活富裕了，人民却开始饱暖思淫欲。他遍设学堂，用发音机、电光画教育民众，效果倒是不错，但依然有人躲在角落里行淫盗之事。

黄震球一边解决着一个又一个问题，一边又对人类感到失望。故事的结尾，他将电翅与电枪赠与友人，乘着新发明的“空气电球”，到外太空寻找更完备的文明去了。

“电王”与民众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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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两本书，虽然也有战争场面，但武德还不够充沛。

接下来这本碧荷馆主人创作的《新纪元》，就是专门写海陆空高科技大战的。

书中设定，公元1999年，中国十分强盛。西方白人诸国恐“黄祸”将至，集结大军。适逢匈牙利有意倒向中国阵营，成为矛盾的焦点。“黄白大战”，就此爆发。

大战之中，黄种人十分齐心，三十余国派兵助战。在大元帅黄之盛的带领下，黄种人联军经由海路，出南海、破印度洋、战红海，最终抵达地中海，一路高歌猛进。敌人节节败退，最后不得不在十字会的斡旋下认输赔款。

《点石斋画报》登载的气球破敌图，当时人们心中的高科技大战基本就是这个画风

这本书里的战争场面相当有看头，俨然一场高科技版本的封神榜神魔斗法。你有“潜行雷艇”，我有“探海宝镜”；你穿着“水上步行器”，我就拿出“如意艮止圈”。双方法宝你来我往，每一件法宝还都有来历。

比如克敌制胜的放射性物质“追魂砂”，书中是这么解说的：

追魂砂，乃光学家之秘宝，尽即五金质内之坚光也，其法系百年前独国化学师伦敦所传，伦敦尝取此光质大如粟粒者，以照鼠子，三日而毙，此光质长年明亮不灭，较煤电等光，尤为夺目。

科技+魔法，正经的中式蒸汽朋克范儿，算是被这本书玩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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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现代人看来，当时的小说家对科技的理解还是太肤浅，而且普遍不怎么会算数。

就比如刚才讲的《电世界》里有种“自然电车”，速度是普通火车的五千倍。哪怕以清朝火车三十公里每小时的速度计算，电车的时速也超过了15000km/h，是第三宇宙速度的两倍还多。谁要是敢坐，马上就能冲出太阳系。

在《新石头记》里，“文明之境”共分200万个区，每个区“纵横一百里”。当时的一里约为现在的576米，于是一个区就是3317平方公里，200万个区，总面积高达6634000000平方公里，足够塞下13个地球了。

解释起科学道理来，更是语出惊人。

“闺秀救国”作品《女娲石》里，虚构过一种“电马”，不用轨道，能平地跃起。当被人问起电马为何这么厉害时，发明者答：通电能放火花，我又用射线助之，为什么不能跳起来？

……因果关系完全解释不通吧。

宇宙探险小说《新法螺先生谭》中，洗脑术干脆就是字面意思，把脑袋凿开个大洞，换脑汁。

小说家不知道自己写得离谱吗？

知道的。

碧荷馆主人在《新纪元》的开篇写道：

看官，要晓得编小说的，并不是科学的专家，这部小说也不是科学讲义。

既如此，为什么一定要写呢？

因为未来世界中一定要发达到极点的，乃是科学，所以就借这科学，做了这部小说的材料。

是了，坚船利炮打碎了天朝上国的梦。人们惶然惊觉，曾被刻意忽视的科学技术是救亡图存的关键。

他们深沉地痛惜，中国失去了最关键的几十年；

他们热烈地幻想，亡羊补牢、后来居上，中国还有机会重新崛起。

谈何容易！

《新石头记》的作者吴趼人，曾在江南制造局学习工作十四年，对“西学”的理解远在一般国人之上，但他面对西学书籍也是“开卷茫然者十之八九”。

吴趼人

因为当时的译作，往往是西方人口译，中国人笔录，与原著差了不知道多少层意思。杂志中倒是有直译的外国科技新闻，但没头没尾，缺乏一定的知识背景，想看也看不懂。

但“科技兴国”的种子，还是在中国人心里渐渐扎下了根。

他们赞美科学。

为何要看得这般贵重？只因电的性质是进行的，不是退化的；是积极的，不是消极的；是新生的，不是老死的；是膨胀的，不是收缩的；是活灵的，不是阻滞的；是受力的，不是弹力的；是吸合的，不是推拒的；是光明的，不是黑暗的；是声闻的，不是寂灭的；是永久的，不是偶然的；是缜密的，不是粗疏的；是美丽的，不是蠢陋的；是庄严的，不是放荡的；是法律的，不是思想的；是自由的，不是束缚的；是交通的，不是闭塞的。

他们歌颂抗争。

这篇奇文是预备丈夫读，不预备奴隶读；预备君子读，不预备小人读。

他们梦想国力昌盛，军事强大。

一等巡洋舰五十八艘，二等巡洋舰六十二艘，战斗舰八十艘，驱逐舰一百艘，鱼雷艇七百艘，合并拢共有一千艘。以墩数计算起来，共三十二亿六万九千八百七十四墩，海军力为全球第一。

他们走过历史的最低谷，他们仍不知道理想中的未来多久才能实现。 

但他们坚定地相信着。

在陆士谔的小说《新中国》里，主角从1910年穿越到四十年后，亲眼见到祖国崛起，却在故事的结尾惊觉一切只是黄粱一梦。

友人嗔他痴心妄想，他如此回答：

“休说是梦，到那时，真有这景象，也未可知。”

这景象到底实现了没有？我们已经有了答案。

参考资料：

于润琦.清末民初小说书系.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1997年

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16年

吴言.20世纪中国科幻小说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22年

陈平原.从科普读物到科学小说——以“飞车”为中心的考察，中国文化，1996(1)

贾立元.古怪新世界——晚清科幻小说中的奇异时空，读书，2015(11)

吴婧越.半殖民文化语境中的晚清科幻小说研究，西南大学，2021年4月